金溥佑扛着个这个长柄扫帚似的玩意就出门了。
就如同面人儿林说得那样,京城是个古老而守旧的城市,往好了说叫规矩多,有门道,讲究。
可往不好的说,那就是瞎讲究,烂讲究,不看实际只顾着所谓的规矩。
四九城里有不少卖面人儿的,行头都和面人儿林一样,大马扎,大材料箱子,外带一个玻璃展示柜,还有“xxx承做面人坚固耐久”的牌子。
都是同行,行头相同,手艺也都在伯仲之间,加上京城自打辛亥后就始终处于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乱哄哄局面,小老百姓兜子里钱少了,再看到千篇一律的做派,自然掏钱的欲望也就降下来。
可金溥佑今天这副出场造型,走到大街上就是那么扎样。
“嘿,瞧哎,这小子,干嘛呢?扛个狼牙棒,这是在扮《挑滑车》里的金兀术么?”
“嗨,三爷,您这和什么眼神,照我说赶紧去前门外大栅栏,有个眼镜铺子,您淘换一副去,什么狼牙棒,也亏您想的,这孩子这是在卖糖葫芦,哎,不对,这不是糖葫芦,这上面的玩意怎么红的白的都啊,不行了,我也得凑近了瞧瞧……”
“谁说不是,这民国了,到处改良,这个改,那个改,搞得咱们出门就心虚,生怕看见不认得的东西,你爷我祖上可是从龙入关的铁帽子王,怎么现在就到处看不明白呢……”
“可别这么说,这都民国了,您就别摆谱了,瞧您这长相,通天纹都没有,就别楞充大头蒜了,您祖宗到底是干嘛的,您自个可是最清楚,大家那么多年,也犯不着不是……”
“孙贼,说话不过脑是吧,那就别怪二爷不给你脸,今儿不赏你俩脆的,我……”
“行啦,您这半拉身子都瘫了,大伙好心把您抬茶馆来,让您也和大伙热闹热闹,您这这是何必呢,哎呦,我的爷,您,您别吓我,喂喂,喂喂,赶紧请郎中啊,佟二爷嘴角吐了白沫啦!螃蟹精上身啦,赶紧先掐人中!”
金溥佑走在街上,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引起了茶馆里偌大的轰动。
但光这么走也不行啊。
于是他扯起嗓子喊道:“哎,卖面人儿,卖面人儿,正宗天津卫面人儿林定做,伺候过小德张崔玉贵的玩意,这会进咱京城了啊!”
“卖面人儿,卖面人儿,正宗天津卫面人儿林定做,伺候过小德张崔玉贵的玩意,这会进咱京城了啊!”
稚嫩的童音,在闹哄哄的街上,传不了多远,可多少有些用处。
原本他也不懂这个,可不管是卖半空儿,卖冰、卖臭豆腐啥的,都得吆喝,否则跑断腿也没人知道,一来二去也就掌握了点窍门,讲究起声足,中间响,最后软……
起声足是说,一开口就得较上丹田气,仿佛戏台子上花脸那“哇呀呀呀有”一般,不求别人能听清喊什么,主要就是靠声音响吸引人注意力,故而不管卖什么,开口多是个“哎”或者“啊”,以前载汇教他古文时就说过,文章开头得用个发语词,表示作者提醒读者“接下来我要说正经事儿了。”
吆喝叫卖也是这个道理。
中间响自然是要把纲口使唤出来,告诉大伙儿自己做的是什么买卖,顺带吹嘘自己。
至于收声软,则是在取巧,几句话喊完,为了效果好,还得嗯嗯啊啊拖长音,用最小的力气,尽可能多的引起别人注意。
否则一味儿靠死嗓子叫唤,不用半个时辰就得哑了,药铺里胖大海可是非常贵的,穷人买不起。
京城人守旧,可也有好奇心,对于新鲜玩意自然得多看几眼。
虽然面人儿这东西大伙隔三差五就能见到,可这样出街的是头回碰到。
于是很快三三两两的围了上来。
金溥佑也不含糊,借着这个机会,把面人儿林一通吹,只可惜没法效仿昨天载汇糊弄洋鬼子的说辞-给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做过贡品,洋鬼子年轻不懂事儿所以好糊弄,六十大寿那是甲午年,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面人儿林才多大,就算真有面人儿贡品也轮不到他。
这边都是老北京,这种牛皮吹了很容易被戳破。
但……金溥佑机灵啊,不能吹北京,那就吹天津呗,又是一顿吆喝,说得天津紫竹的洋人要是办个宴会没有这面人都脸上无光。
大伙儿呢,也不傻,当然知道这小子八成在胡说八道,可看他认真奔食的样子,倒也不忍心戳穿,反而饶有兴致的拿他逗闷子。
金溥佑这边也能感觉出来,不管对方怎么刁难怎么问,他都硬扯的给圆过去。
直到那位自己都觉得无聊,刚抬脚要跑,金溥佑又脆生生的道:“这位爷,您拿我开心半天,我可是一直尽力伺候,今儿我家里还没饭辙呢,您就行行好,拿个玩意儿回家去给小少爷开开心吧,咱不多要,就一毛钱,您瞧瞧这做工,你瞧瞧这细致劲儿”
“我师傅的手艺没得挑,方才我也是胡说都逗大伙乐,可我师傅经常去小德张宅子那是可是真的,这年头谁在天津没几个亲戚朋友,到时候您们逮着机会问问就是。哎这位爷,您别走啊,噢,您没带钱,下次再照顾我生意。瞧您说的,今儿算咱俩有缘呗,这个面人儿,我奉送了,您拿回家,若是小公子喜欢,您往后替我们试图俩扬扬名就行……来,这儿十几个,您自己挑吧……”
说着把这个草墩儿杵到对方眼睛前。
如此对方可就坐蜡了,若是再要跑,就可就有些说不过去,老北京都是要面子哪怕家里的棒子面儿粥稀得等当镜子照,可出门的马褂必须得套上,要得就是这个派头。
金溥佑确实是聪明,一番话合情合理,又充分利用了自己年纪小求活的优势,顿时把那位僵在当场。
周围看热闹的也开始起哄:“赵老六,这就是你的不对,你又不缺这几个钱,何必为难人孩子呢”
“就是啊,这孩子和你扯半天,一口水都没喝,我们看着都累,你倒好,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你这不仁义啊。”
“谁说不是,这好比在天桥听撂地相声,别人包袱抖了,你也笑美了,一分钱不花就走,你瞧那些臭说相声,怎么当场编排你全家!也就是孩子小,不懂这些。”
“孩子不懂,可咱们懂啊,人讲礼仪为先,树讲枝叶为源,这种时候,爷们就该顶着来,到底是个八尺大老爷们,不能欺负孩子。”
更有那脾气急的,“行啦,孩子给我来一个,我也不会挑,你捡个好的给我就行,叔信你……”
金溥佑心中暗笑,嘴上甜甜的说道:“叔,这个您闭眼睛拿,不是我吹,我师傅的手艺,做出来的玩意个个一样,要不,我问问,您属啥?哦,属猴啊,那别犹豫就孙悟空吧,您瞧这金冠和野鸡毛翎子,多漂亮,北京要找出类似的来,可不容易!”
大家见这孩子说话讨人喜欢,再加上这草墩儿上的玩意确实不错,于是你一毛我一毛的,不一会儿功夫,便卖出去五六个,而之前被挤兑那位,也苦笑着掏钱:“你小子这嘴也是够厉害的,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拿着这玩意回去,可不得遭人笑话么。”
旁边有人高声道:“赵老六,你这话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咱邻居,你小子单身是不假,可咱们胡同谁不知道你对隔壁秦寡妇有意思,要说人家长得水灵,还特守规矩,你几次三番厚着脸皮往人家跟前凑合,人可都是没正眼瞧过你,可秦寡妇最喜欢她那遗腹子,今年才四岁,正是好各种小玩意的时候,你买不起那洋铁皮做得火车汽车,用这面人去讨好讨好,小孩子一开心,当妈的没准心一软,赏你两句好话呢,你这不得活活美到正月十五啊。”
“孙三儿,孙贼,你别跑,这么编排你大爷,不怕雷劈么,哎,哎,小兄弟,我问问啊,你是做这个买卖的,很多事情比我清楚,你说这四五岁的小孩最喜欢哪种面人儿啊,哦哦,猪八戒,哦哦,老寿星,哦哦,还有弥勒佛,哎,得我再给你一毛,这仨我全要了我……”
初次买卖竟然如此顺利,这让金溥佑欣喜异常。
面人儿林给他十五个面人,一个下午卖出去11个,他也累了。
主要是嗓子火烧火燎的痛,脑子里又开始嗡嗡作响,毕竟一个12岁的孩子要和一群大人斗心眼,还得挑人喜欢的话说,这个下午实在是太累人。
回家的路上,这长杆草墩儿也扛不动了,干脆当方便铲似的拄着,一步一步挪回家里,到了胡同口,想了想,花一毛钱买了俩窝头。
这样回家后就不用在和面烧水整窝头了,切点水疙瘩,爷儿俩的晚饭就算是成了。
“爸爸”刚推开房门,金溥佑便机灵灵打了个寒颤,这房间里可太冷了。
想想也是这都阴历十二月,已经快二九了,白天如果大太阳的话,倒是舒服,可到了晚上,西北风唔唔唔的刮起来,房间里就和冰窟窿似的。
金溥佑早晨出门时还给炕底下加了把柴火,厨房角落里也堆着捡来的煤核儿。
载汇如果觉得冷,自然会烧炕的。
“爸爸,爸爸”他心里一惊,连忙喊起来。
“谁啊”,炕上传来声音,金溥佑赶紧点亮油灯,明暗不定的光影下,载汇显得憔悴而瘦弱,原本丰润的脸颊都已经凹进去,加上胡子拉碴,明明才三十多,却像是花甲老人。
见老父亲精神还过得去,金溥佑松了口气,心中索绕多日的阴霾稍稍褪去。
“爸爸,爸爸,你怎么不烧火炕啊……”他问
“哎,这不等你妈来么,咱家现在日子不好过,省着点儿是一点,你妈今天说是回娘家有点事情,怎么天都黑了,还不见回来。不行,我得上外面接他去,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一个妇道人家走夜路不安全。”
说着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金溥佑吓得连忙按住他,好说歹说,才把事情糊弄过去。
将油灯放在桌上,请载汇坐到桌子旁边,他自己去厨房,烧火煮点开水,爷儿俩自己要喝,再有忙碌了一天也得烫烫脚。
父子二人吃着贴饼子夹咸菜,喝着碱味浓重的苦水,一时也都找不到话来说。
明清两朝定都北京400多年,百十万来人在这地面上过活儿,各种污水渗入地下,污染水源,导致城里越来越多的水井,成了枯水井,烧水的锅、壶用不了多久,底上就会结上一片厚厚的碱面儿,得用刀才能刮下来。
只有少数几处打在泉眼上的甜水井的水才堪日常沏茶之用,只是这些水井也都被成立恶霸所占据,成立甜水井会,这水井派人看着,谁要去打水都得掏钱。
以前载汇没事喜欢喝个茶,乌雅氏在水钱上从来没节约过,是大杂院里唯一买水喝的人家。
现在家一破,这些小事也就都没人操持了。
但苦水也不是不能喝,尤其被凉贴饼子噎着的时候,一口热,把饼子冲下去,还是有用的。
哄饱肚皮后,金溥佑先让载汇烫脚,自己叹了口气,推开门去院子里洒扫起来。
晚上的院子里就更冷了,金溥佑被寒风一吹,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但事儿必须得做,这天气,院子里落了不少树叶子,加上白天人来人往的,各种杂乱都有。
他挥着扫帚小心的叶子扫到墙角避风地方,等到了明天,邻居就会把这些枯叶抱走,作为厨房引火的材料。
“当年后汉皇帝刘知远,在边军营里敲更守夜时,大概也是这心情吧……咱这北京城古称幽州,向来是苦寒地方,刘知远虽然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入行伍,不过,他是五代十国后汉皇帝,想来大概就在此处吧……”
抬头看看天,黑蒙蒙,只有弯月停在天间,冷冷的照耀着大杂院,邻居都已经睡了,院中的金溥佑连房子的轮廓都看不清,几乎以为身处荒山野岭,心中只觉得砰砰跳个不停,他吓得不停往周围看,终于看到一点点摇曳的灯亮从一间窗户里透出,那是他自己的家,大概载汇已经到炕上睡了吧。
想到这儿,他连忙放下扫帚,三两步往家走去,那么冷的天,必须得烧炕,否则一晚上下来,好人都得冻坏了,何况载汇现在这身子骨儿。
临进屋前,他鬼使神差的抬了抬头,月亮依然在天上没有动过,不怎么的,他心里涌出句载汇当年教他的古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诗歌是怀古思幽的,和现下他的情绪完全不搭。
可金溥佑觉得,似乎就该是这样,他嘴里小声念叨着,方才心里的惶恐也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