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都到了西城,两人分手道别,面人儿林掏出五毛钱递给他:“这是你自己挣来的该归你!今儿回家也别凑合,带你爹吃碗烂肉面,再给他买一毛钱的酒”
“为啥”金溥佑傻乎乎的问道。
“为啥?因为从今天开始,你小子就真能自己挣钱了。记着明天早晨早点到我这儿,我给你再讲讲这细活儿该如何做。”
“歇息师傅!”金溥佑扭头跑,却没有拿钱。
“回来,钱拿走。”
“师傅,这个我真不要,徒弟能有今天,全仗着您,这个就当徒弟今天请你吃包羊头肉,就是酒你得自己买了。”
“兔崽子”师傅看着远远跑开的徒弟笑骂一句“算你有良心!哎,也算我这个师傅有良心”
说着也不回家,迈开腿往街边的二荤铺走去。
今天他买卖做得不错,卖掉了一套十八罗汉,这是少见的大买卖,虽然被客人讨价还价,最后以六块钱成交,但也非常可观了。
加上徒弟孝顺懂事,面人儿林心里尤其痛快,决定一醉方休!
金溥佑回到家里,不知道是不是快过年了,载汇的精神比前几天好多了,迷糊的时间也少。
金溥佑推门进去,发现载汇坐在桌子前。
“爸爸,我回来了”他叫得情真意切。
“佑儿,今天累坏了吧,从咱们西六条跑到隆福寺,可得三刻钟呢……”
“还行,我年轻不累,爸爸,今儿咱们出去吃烂肉面去……”
“为什么,这不年不节的,我家里窝头都蒸好了……”载汇脑子清楚的时候还不错,说话有条理,也能帮着做些家务事儿。
“我师傅说的,从今天开始算我能赚钱了,走走,我今天中午吃了个贴饼子,可噎死我了,又忙了一天,身上又冷又饿,赶紧去裕泰茶馆,找李三要碗面,别管这面条是不是白,只要是热的,然后浇上滚烫的汁儿,还有几块碎肉,就够我开心的了……”
“行行,都依你,都依你,现在家里都靠我这个宝贝儿子支撑。”
烂肉面是茶馆特色美食,所谓烂肉就是各种筋头巴脑的下脚料,还有卖不出的骨头。
王掌柜去肉铺收来,然后让李三用大斧子把骨头都劈开,再放到大铁锅里加酱油大料炖煮,直到一丝一毫的味道都被熬出来。
因为制作简单,油水多而扛饿,所以深受大伙喜欢。
毕竟每天窝窝头来窝窝头去的,感觉肠子都快磨出筛子眼了,这时候白面下肚哪叫一个美,再把热汤都喝完,浑身发汗,走路能轻松几分。
茶馆里,父子两人面对面据案而坐,都吃得唏哩呼噜。
拍着肚子两人回到大杂院。
金溥佑照例先烧水让载汇擦脸洗脚,他觉得日子似乎有奔头,只要载汇能维持现在这个样子,以自己的手艺,让家里日子好过似乎也不难。
烧完炕后,便又提着扫帚去打扫大杂院。
……
第二日,载汇倒是起得早,眼看父亲一切正常,他记得和师傅的约定连忙背上箱子直奔面人儿林的出住。
果然,对方已经在等他
竟然还给他留了个肉包子,“吃吧,这是赏你的!”
金溥佑也不客气拿过来就往嘴里塞,三两口吃完,舔舔嘴唇,满意的舒了口气。
“趁着早,我就教你点儿不一样的,首先就是这衣服。和粗活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这上面咱们一定得弄出花儿来,得让客人看一眼就觉得这玩意不一般,这样叫价钱的时候,对方也容易同意。”
“就说昨天那个小姑娘,如果让我来做,我肯定得给他加些东西”
“加东西?”金溥佑奇道。
“看好了。”说着师傅用牙签从一团大红色的面团上剔下两个米粒儿大小的一块来“所以干这行一定的年轻,等老了眼睛花了,你就是想干也干不成。”
将大红色的米粒放到桌板上,用拨子略略压平,又用细骨针再划了几道,很快只有一厘米尺寸的蝴蝶结就做好。
“这是我昨晚做的“小英子”,你瞧现在素得很,虽然精巧但却不抓人,你再看现在!”说着将小小的蝴蝶结贴上去,果然仅仅这么一丁点儿的改变,让整个面人生动起来。
“看到吧,这就叫本事和能耐,这蝴蝶结的用色必须越艳越好,这样才一下子就抓人,可惜咱这颜料还是差点,我听说现在有这洋人画图的颜料说是红的更红,绿的更绿,有机会我得去弄点儿试试看”面人儿林显然心有不甘。
“再有,你看她这旗袍,我记得昨天看到是有暗花的,这个当然要捏出来。”
金溥佑凑近了看,果然发现粉红色的旗袍上遍布着米粒大小的颜色略浅的花纹,简直神乎其技。
“师傅,这是怎么做的的,简单,浅粉红搓成细条,几根像油条似的绕起来,然后深粉红擀成薄皮,把这细条包起来,然后擀薄了,贴到人身上去就成。”
“实际上这也是细工和粗工最大的区别,粗工人身上的衣服是一团面直接捏出来,然后往上面舔些配件就行,而细工活儿,就和真人一样了,衣服是一层一层贴上去,费时费力,但看起来就和真的一样。”
“然后,这花纹淡,一般人看不清,只有凑近了才能把玩,我们怎么把这件小旗袍做的更漂亮呢?”面人儿林提问
“师傅,你别卖关子了。”金溥佑急了。
“简单啊,天这么冷怎么给她带根绣花围巾怎么样?”面人儿林歪着嘴笑起来。
“刚才就说了,这细活和粗活最大的区别就在,衣服的制作。如果是粗活儿,那围巾根本不用另做,用骨针、拨子、牙签,在人的脖领子上下,多划拉几道,有个凹凸样子出来,就算是围巾了,考究点儿,用和衣服颜色不同的面团,捏个细宽条儿,碾薄了,往人的领子上一贴,也就算成了,你看着粉红的小旗袍上,怎们给贴但棕色的,也挺好挺别致,不是么?”
“是……”金溥佑点头。
“但你可以看看我做的这个四大金刚,这是标准细活儿,你仔细看他们身上的璎珞环佩。”
金溥佑拿起个最多一寸半高的魔礼青来,仔细观察。
神乎其技!
原本只觉得捏得细致,今天正经仔细端详研究后,才发现自己以往真是小看了师傅的手艺和技能。
头上的盔金闪闪,那自然是用了金粉漆,可是上面还有各种小的装饰花纹,大小最多也就半粒米这么大,很难想象这是用什么手法做出来。
身体上就更考究了,魔礼青背后有飘带,这个做起来倒是不难,难的是飘带上有细细的卍子吉祥纹路,飘带本身是黑褐色,卍字纹路是用金粉漆,一笔一笔描上去,同样花纹大小不过米粒,也不知道他用得是什么笔。
至于魔礼青的青云宝剑,长不过七八分,但吞口,护手,剑把儿一应俱全,同样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细致纹路,有的是用笔描出来的,但更多是凸起的,显然这是用搓揉的极细的极细的面条子贴上去,看直径比头发丝粗的有限。
金溥佑几乎是屏住呼吸再看。
可以想象,面人儿林在制作这些面人的时候是花了多大的心思,要是风大点,这都能被吹走。
徒弟的神态让师傅非常满意,“这些细活儿,还真是难做,风大不行,起沙子扬尘也不行,最好是在房里,可咱这大杂院就别指望了,得是那种坐南朝北的小洋楼的上面几层,这样光才能照得进来,你瞧这么细,要是光差点儿,你呼吸大点,就不知道吹哪儿去了。”
“所以,一个叫一块钱,是真不过分,特别是四大金刚这样的,别看我五分钟能从头到尾捏个孙悟空出来,但这么个玩意,得花掉我半天功夫,运气好一天才能做仨,而且做完后,人几乎都趴下了,太吃精神,太吃精神。”
可随即有颇为自豪的说道:“但只有这样的玩意儿,才能显出咱们的本事来,要都是挑棍儿上的,咱们和那数来宝要饭的还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小英子’只要加上条围巾,立马就能让人看出不一样来,卖得再贵,别人也没话说。”
“可是师傅,昨天那个七毛钱也不算乱开价,如果今天给再给她个您做出来的细活儿,那咱们可是亏钱了啊!”金溥佑表示怀疑。
“嘿嘿,嘿嘿”面人儿林笑了起来。“得了,看你小子学手艺快,师傅就教你点真格的玩意,生意口。听好了”
“那,昨天这小孩把东西拿回去,七毛钱呢,她爹妈就算再宠她,多少也得说几句吧,其实你那个东西,要我说三四毛,七毛是讲得过去,但咱们的声音可高不起来。”
“如果他爹妈仁义呢,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最多说小孩子几句,要是不仁义,今天肯定要来闹退货。”
“可看她家里应该挺有钱,而且没准是做官的,不会吧……”金溥佑表示疑惑。
“嗨,有什么嘛不会,越有越狠,这是老话儿,这些官儿花咱么血汗钱时候是大手大脚,可花到他们自己头上,那就跟钱好像穿在他们肋条子上一样,得用老虎钳子往下拔……所以,今天再去出摊就必须防着。”
“可你也知道,咱们做买卖是讲究吉利的,决不能退货啊,这玩意会倒彩头。”
“那怎么办,我今天给弄个好的,一看就特别的贵的那种送给她。这样她爹妈就算再不开眼,也不好意思当众来闹,毕竟细活儿的好坏大家都知道。要是,咱们运气好,这小姑娘爹妈特别仁义懂道理,那么他们有可能会花钱买下来,可这个钱,咱不能要,等于是要个名声,以他爹妈的社会地位,吃饭喝茶时提上几句,那咱们的名气就大了,来买货的也就更多。动了嘛。”
“关键是,这也显出咱们做生意不欺负小孩,七毛钱是挺贵,但今天这个‘小英子’是至少能卖一块的,这事情被她爹妈传出去,谁听了不都得挑大拇哥么……今后这生意就好做了!”
金溥佑闻言连连点头。
“行啦,不啰嗦这个了,今天天气还行,没西北风,也没扬尘,现在应该是八点不到,我赶赶工,争取半个小时内,把围巾做好给‘她’带上,到了隆福寺再给衣服上添点皱纹,折痕也就算齐活。”
说着,打开大马扎架好箱子,从铁盒子里挑了点儿油膏,把自己两手涂满了,揪了绿豆大的褐色面团,想了想,又放回去,又从箱子里摸出块长七八村,宽五六村的玻璃板儿。
将玻璃板放在打开的箱子盖上,右手手掌一顿抹,玻璃板上立刻也有了层薄薄的油膏。
“这活儿太细致,太小,粘木板上可能揭不起来,还是这玻璃板好,只要涂上油,真是好使。”
说完,将方才那粒绿豆大小的面团放在玻璃板上,搓揉按压,然后截成一寸半长宽两分的长条薄骗。
“小子,看你师傅给你显手艺!”面人儿林从箱子角落里摸出个小布包,上面插着几根针,他拈起一枚“这是最细的绣花针,瞧好了”
说完,面人儿林屏住呼吸,用绣花针在这“围巾”两头顺着划了几道,每到之间的距离不过头发丝粗细。
“这就是有流苏的样子了”
然后又揪出更小一团黄色的面来,在玻璃板上搓成头发丝粗细。
“这个就特别看收拾原面时候的功夫,如果没过筛,那万一又颗粒大的,就没法搓到头发丝这程度。”
然后小心的用锋利的铁片将其截断成米粒长短。
再从箱子里摸出把小镊子来,用手指捻了捻镊子尖,等于是在上犹。
然后,他屏息凝神,用镊子夹起这细细的面条来,贴到“围巾”上,拼接成一个个囍字图样。
这时候,师徒二人都是不敢大喘气,尤其是面人儿林在夹和贴的时候,连呼吸都停了,唯恐一笔拼错,前功尽弃。
约莫半个小时,总算弄完,他用手指在“围巾”上轻轻按压,保证那些囍字不会脱落。
又用镊子和骨针,小心翼翼的将“围巾”从玻璃板上“起”来,贴到“小英子”的脖子上。
“怎么样!”面人儿林神情有点委顿,但语气自豪。
“画龙点睛”金溥佑咋舌不下。
一条围巾,加头上小小的蝴蝶结,立刻化腐朽为神奇,整个面人儿看上去立刻显出不菲的身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