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和那五,两人一路有惊无险回到茶馆门口……
只觉得腔子里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刘掌柜来壶高碎儿,再拿两个杯子……”那五一屁股坐到椅子。
“我说你这小孩倒是机灵,方才那灰大褂分明是怀疑上咱们了……要是被这帮畜生盯上,可没好事,挨顿打都是轻的,要是被他们拿铁链子锁了才叫倒霉……”
刘掌柜上了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便又忙去了。
金溥佑一顿跑也觉得口渴,拿起杯子就往下灌。
用手抚胸顺气,:“谁说不是,我当年就见过他们锁,那是大清国的时候,锁得还是旗人……所以啊,别说什么天潢贵胄,在铁链子下,咱们都不是人啊……”
那五点点头:“我看你小子还真挺有意思的,得了也算咱俩有缘,刚才你叫了我好几声叔叔,这不能让你白叫,走一会儿请你吃卤煮去,要是有一丁点儿火烧渣滓,咱是那个!”
“那怎么好意思呢!”金溥佑连忙摆手“我和您只是顺路,刚才还亏得您眼尖儿,否则我没准就挨打了。”
“他愿意请你,你就去,那五是我看着长起来的,他可没坏心眼子,说要请你那也是真心请,就是混了点儿,你可别样样都听他的……”刘掌柜恰好经过两人身边,随口打趣。
“哎,刘掌柜,你这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叫混了点儿,那五爷可聪明着呢,要不是我爹福大爷走得早,我至于这样么么我?!”那五生气了。
刘掌柜连连道歉:“行行行,我的不是,那五爷您大人大量,念在我年纪大了,饶过我这回可好?”
说是道歉,脸上却带着笑。
那五摇摇头:“行啦,都街坊,您以后别到处栽我面儿就好……”
满天星是茶叶沫子,便宜,但只能冲泡一次,最多再加一回水,否则就和白开水一样了。
两人喝完后,那五带着金溥佑来到小肠陈。
果然是一点火烧渣子都没有,纯荤的菜底儿,砸上蒜泥末,那叫一个香啊。
金溥佑不客气,闷头就吃。
那五也是,只顾着往自己嘴里哗啦,一句话都不说。
半碗下肚后,两人觉得胃里不再空空荡荡,这才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
吃吃聊聊之余,他知道那五是个正经的落魄旗人少爷,在茶馆里说的可都是真的,爷爷确实是内务府的堂官,俗话说:树矮房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言其阔绰又无底蕴,说白了,内务府能捞钱。
可惜他爹福大爷就不是个能生财的主儿,非但如此,甚至把老宅子都卖了,福大爷倒好,没了房子后就一命呜呼,留下那五,没处住,幸亏他爷爷收房的小妾云奶奶仁义就把他留在家里。
那五一身能耐,不管是土的子弟书京戏单弦牌子曲儿到洋的溜冰跳舞打台球打网球,无所不能,可就是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最近时来运转,成了《紫萝蓝画报》的记者。
金溥佑顿时露出羡慕的神色来,记者是个时髦的玩意,第一得学问好,第二还得能言善辩会交际,如此才能有报馆愿意收。
记者当久了,有点名气了,那就是名记,可比八大胡同清吟小班里的名妓风光多了,尤其是捞钱之狠,哪怕是老西儿奸商也只能望其项背。
那五嘴里嚼着顶针块儿的肥肠,含糊不清道:“我看你人不错,赶明儿我给你写个稿子”
“这有什么用?”金溥佑问
“嗨,用处可大了去了,你广告知道吧,就报纸上登的‘同仁堂百年老号丸散膏丹无一不精用料考究工艺上乘’,登出来了,大伙看到才能知道他,去他店里买,这个可得花钱呢。”
“我呢,给你写个稿子,却不是用广告的名义,我不是记者么,记者就是负责把看到的听到的新鲜玩意写出来,让大伙知道,我就说,我在东四喝茶,见到个奇少年,所捏的人物无不精湛美观,甚合古意,然后再随便吹上几句,报关你生意兴隆。”
“有那么厉害?”
“什么话?我能坑你么我?咱们这紫萝蓝画报,你别看属于小报,不大登载新闻,可在专门捧角儿的报纸里,可有咱们这一号”
“这里面学问可大了,这么说吧,我今天写文捧唱落子的灵芝花,那灵芝花得给我钱还得在丰泽园请我一顿,然后呢,就有那专门捧灵芝花的顾曲家,他也得给我钱,否则凭什么我写她不写别人啊!”
“我这文章一出,至少一个月以内,灵芝花的落子馆生意兴荣,而捧她那个冤大头,咳咳咳,你还小,这个就不说了……”
“总之,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运气!”
“那我先谢谢您……”
金溥佑机灵,嘴里谢完后,立刻从玻璃柜里拿出套四大金刚来。
“不成敬意”
那五连忙推却,“不能,不能,咱们是投缘”
“这怎么说的,接下来我可全靠您呢,我也是没钱,只有这些不值钱的玩意,我知道您是真喜欢,所以这个您拿着玩去……”
一番推让后,那五最终还是收了下来。
他倒真没想要这些,只是单纯看着金溥佑顺眼,见这小孩那么会做人,顿时也来了兴致,把行内赚钱套路都透了个底儿掉,不光是写文章捧女角儿,平常多遛遛腿儿,发现牛角坑有空房,丰泽园卖时新菜,就可以编一篇”牛角坑空房闹鬼”的新闻,“丰泽园菜中有蛆”的来信,拿去请牛角坑的房东和丰泽园掌柜过目。说是这稿子投来几天了了好!买卖人怕惹事,房东怕房子没人敢租。
最后,那五告诉金溥佑,这天下已经变了。
……
为此金溥佑也只能跟着变,毕竟这年头心眼多不一定活得好,可若是死心眼那肯定活不了,没看到宣武门外的王麻子店么,现在都知道王麻子剪刀驰名京城,可谁晓得前清时,这里卖得最火的口碑也最好的玩意是火镰。
也就是洋火进来后,火镰没了生意,店家才着意改了行,开始往刀剪上下功夫,百年老号才得以传承下来,否则早就殉了大清国了。
金溥佑点头称是,随即便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向那五请教。
那五脑子转得挺快说,既然这普通街面儿上有兵痞游荡没人敢管,那能不能找个能压得住兵痞的地方呢?
当然总理府,国会厅那是万万不能去的,那是北洋兵的老巢,老远经过就被北洋兵粗声粗气的吆喝走。
巧的是,近来,京城新开一处大产业,据说后台就是民国政府某位高官。
这大产业开张时,那五就去做过报道,发过稿子。
当然了,这个是正正经经捧场的稿子,万万不敢把这大买卖当牛角坑,丰泽园来对付,否则大人物一声令下,莫说他那五爷本人,就是整个《紫罗兰画报》的编辑都得给烧成灰。
这是那五爷少数正儿八经履行记者职业的时候。
再说这位高官据说游历过全国,尤其喜欢天津、上海等有租界的繁华城市,现在徐世昌大总统上台,他被委以重任,于是本着造福首都同时补充宦囊的心思,便在香厂路地块动起了脑筋。
这是天桥地区,本就是京城热闹繁华所在。
虽然旁边就是臭烘烘的龙须沟,但架不住这地儿就能凑人,眼看不过民国元年才起来的,但三五年功夫后,竟然成了一等一的好场景儿,号称是天天庙会的所在。
卖小吃的,唱曲儿的,搭棚子演戏的应有尽有。
那时内部部长朱启矜会同交通总长梁敦彦以及警察中间吴炳湘为了按照当时西洋先进城市理念改建老北京,就在天敲香厂街附近开辟出十几条新式马路,还来还请了西洋建筑师,在新马路百年造了西式楼房,并在新开的万明路与香厂街交叉入口的圆盘中心,设立京师最早的交通警察岗和电灯柱,这本是市政工程,不料却引来无数老百姓好奇看热闹,于是这地方就越发热闹。
这就是所谓的“香厂新市”,中间的核心地段便被这位内阁重臣收入囊中。
他学着上海大世界的样式,在这里建筑起了“新世界游艺场”,这是钢筋水泥的四层楼,广袤无比,还有个七层高的塔楼,拉了电线装了彩色电灯,一到晚上那叫一个灯火通明,若是夏天气候好的时候,在南城都能看到,里面有剧院、杂耍、球场、影院、书社、饭店商铺,游客只需要花两毛钱,买张票就能在里面逛一整天。
从此后,皇城根儿脚下也就有了和天津卫劝业场,上海大世界一样的消遣所在,这让老少爷们聊闲天时候的脑袋又能多昂起几分。
至少那五说到新世界游艺场的时候那份骄傲的劲头不输他说起他爷爷他爸爸的时候。
新世界工程浩大,据说整整造了两年,去年也就是民国六年才刚刚开业。
金溥佑被兵痞盘剥得狠了,便寻思起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来。
先是花了两毛钱的门桥,在游艺场里逛了一天,发现这确实是个好去处。
至少没有北洋兵和警察,还有穿着立领制服的管理人员负责维持秩序,可那几张脸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街面儿上混的痞子。
仔细一琢磨,这倒也不算什么事情,反正总是被被盘剥的,被剥掉一层皮总比被剥掉三层好。
当下又专门去趟东四牌楼的茶馆,备用了一套四郎探母的细工活儿,准备央求那五再帮忙写上一篇。
上次那文刊出后,果然他的买卖好了许多,面人儿金也成为许多顾客挂在嘴边的词儿,就算不买,路过摊子也要停下来看看,毕竟这是上了报纸的人物,虽然是小报,可也不是人人都能上的,你瞧在胡同口卖耳挖勺的钱大麻子,蹲那儿半辈子了,从来没人关心过。
而人总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京城居民,特别认这名声,他们如果看看金溥佑,回去后也会成为谈资。
而对于金溥佑来说,穿梭不息的人流在他面前能够停留,这本身就算是做小买卖里的异象了,一来二去,他的摊子前总是围满了人,如此当然会把生意带火。
尝到甜头的他琢磨去找那五,让他再来一篇,题目他都想好了《面人儿金手艺精湛供不应求,故择新世界游艺场开业》,甭管前后句能否通顺,只要把关节都带出来就好,1手艺精,第二换场子出摊。
不料,这回却是失算了。
那五还在茶摊上,那头发也还是油滋滋的一绺一绺的,当他看到金溥佑时非常开心,连忙招呼他坐下。
只是当后者提起来意时,那五的脸便垮了下来。
原来短短一个多月,这小子自己作死,为了出名他,找醉寝斋主买了个长篇连载,刊在《紫罗兰画报》上,结果欠思量,惹来了江湖人士登门兴师问罪,总算他祖上积德,事情没闹大,可如此一来《紫罗兰画报》也是没法再呆了。
现在那五爷,又回到了当初坐吃山空的地步。
金溥佑听完,也只能苦笑,至于提来的面人儿,当然不能再带回去,索性当个人情送了吧,然后又请已经三天饿六顿的那五爷赏光,去门口二荤铺吃点儿。
一进门那五爷看别人桌子上菜肴的眼神都变了,具体怎么不好形容,金溥佑觉得,要是关了灯,他那小眼珠子能冒出绿光来。
于是点菜也不讲究冷盘热炒了,光挑那猪下水为材料的来点,求的就是里面油大。
扒肚条,烧大肠,酱爆肝尖,炒腰花,一通下来,倒是又花掉他两块钱。
这么一算,今天实际上得亏了7块多,赶上小三天的进项了。
可这也没法算,说起来那五有恩于他,如此便当还人情了吧。
……
新世界游艺场也不好进,总算当日那篇文章的影响还在。
金溥佑特地买了好几份有这篇文章的《紫罗兰画报》存着,当他带着报纸去见游艺场管事儿的,哦,这儿得按照西法叫经理的时候,对方一开始是没看上他。
但看了报纸后犹豫下,便开出条件,每个月金溥佑得交三十块大洋,如此才有资格在里面摆摊。
这可不是什么小钱,金溥佑闻言吓了一大跳。
可随即一算,现在他每天出摊都能挣到一块五到两块大洋来,可月底一算账,自己进项也就七八块,大头部分显然是塞了狗洞,如此还是在游艺场吧。
不过,他和经理讲明,小本买卖,可没法儿一次性付清30,只能做一天算一天。
经理想了想也就同意了,毕竟游艺场也正好缺这样的小买卖,金溥佑戳在里面,占的地方不多,却也能给游艺场增色不少,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金溥佑心里美滋滋的,虽然要交掉30块,但凭借自己的手艺和名气,一个月估计净到手怎么也得比以前翻个倍,好事儿啊!
进入六月后,北京的天气就越发燥热起来,白天大伙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非得等到四五点了,太阳快下山了,地上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才来闲逛。
这天下午六点多,正是游艺场里最热闹的时候。
金溥佑埋头捏活儿呢。
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快看,快看,上面有人撒传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