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到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对这些事情半懂不懂,真因如此更觉得羞怯。
面孔立刻涨得通红,嘴里喃喃道:“不要,不要取笑……”
那五哪肯放过他,此时他那位相好的喜莲姑娘出来打圆场:“五爷瞧你说的,人家小哥儿来,肯定是找您有大事商量,你得管啊!”
金溥佑连忙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顺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才那一通跑确实累……
“五哥,这事儿您得给我参详参详,除了您,别人都管不上。”金溥佑不管不顾的先开口。
果然那五爷来了兴趣:“哎呦,说说,你五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这脑瓜儿倒还对付……”
说话间右手往后一甩,迈了两下四方步唱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好”喜莲在旁边喝彩。
“算你识货,咱这几句可是正经和谭贝勒学过来的……哎,那是正经的紫貂出锋裘换来的啊……到现在,怎么也能买个小院子了……”
“五哥,直接说吧,我想当这个行当里的这个”说着金溥佑伸了个大拇指。
“好有志气!不愧我弟弟!”那五立刻鼓掌,立刻向喜莲道,“知道这谁,知道嘛?面人儿金!鼎鼎大名!”
“哎呦,你就是面人儿金啊……”喜莲吃惊道“五爷可常提起你来着……对了,上次我看到他那套《搜孤救孤》可是太细致了……”
“哎,这个,请姐姐掌掌眼……”金溥佑何等乖巧,立刻从箱子里拿出个《安天会》来,这里面的孙悟空和粗活里的可完全不一样,头上的野鸡翎子仿佛活得一样,铠甲上的甲片涂了金粉漆后就和鱼鳞似的,看上去片片分明,一看就知道是精细活儿。
“哎,哎,这可不行,我哪儿能收你东西,你等着,我给你拿钱去……”喜莲就要往外跑。
金溥佑连忙道:“哥哥,你替我拉着我姐姐!”
那五听了哈哈大笑,一把搂过喜莲的腰将她按在自己腿上,“你可跑不了!”
喜莲啐道:“讨厌,这儿,这儿还有孩子呢……”
“什么话?那是我弟弟,对了,你这儿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我弟弟今年也14岁……”
“姐姐,您和我哥要好,这咱就是一家人,您可别说钱不钱的,这就见外生份了……”
金溥佑连忙开口,再不说,那话头可又要被那五带到那不可知的方向去了。
再说了,虽然两人现在关系是近了,可他太知道那五这种大少爷脾气了,眼下拍喜莲一句马屁胜过拍他那五爷十句。
“那怎么行……”喜莲连忙摆手,“我早就听五爷说起过你,他直翘大拇指呢……也说到你家里的情况,还有前阵子遭那瘟灾……你可别和我客气……”
“嘿嘿,姐姐说的是,一句都没错”金溥佑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来“可谁让你是我姐姐呢!”
“我就说吧,这我这个弟弟灵着呢,看看,这话说得多漂亮,他是极其聪明的人的,又是黄带子……”
“五哥可别这么说,大清早就没了,也亏得没了,否则,你这么说,可是给你我都要惹来泼天大祸了……”
“哎?”那五一愣“此话怎讲……”
“要论老历儿,我这支虽然是宗室,可却是红带子……”金溥佑苦笑“所以,您说我黄带子,放到前清,最次也是进宗人府挨板子,要是碰到西太后敲打朝臣的时候,咱哥俩就得去菜市口唱洪洋洞了……”
喜莲好奇:“您二位这是说什么哪?我可一点儿都不明白……”
“也是,你是南方来的”那五爷拍了拍脑袋“你是汉人,我是旗人,现在五族共和都一样了,可在大清国……”
喜莲一笑,挂了句戏韵:“奴家可是没这个福分认得载大爷……还请大爷解释个明明白白”
原来按照前清规矩,以皇太极爷爷塔克世为基准,塔克世的子孙都属于宗室,而塔克世的平辈以及他们的子孙则是觉罗。
“也就是说宗室是皇上那一支的,觉罗就是皇室的远房亲戚?”喜莲问
“这么说也成,所以宗室用黄色腰带,代表是皇上的本家,觉罗用红腰带,算是高普通人一头的意思。”
“正是”金溥佑苦笑“我祖祖爷爷乃是康熙爷的次子,成年后获封理亲王,说黄带子不为过,可到了乾隆年间,因为莫须有的案子被割掉了亲王头衔,还下了大狱,后来虽然查无实据,但从此后就被打入另册……”
“那么厉害”喜莲吐了吐舌头。
“是啊”金溥佑少年老成道“若不是这样,大清估计还不会完蛋呢……扯远了,五哥你可得给我出主意了。”
金溥佑三两下巧妙的跳过了送面人儿这个话题。
“是这样的,弟弟不是夸海口,同行能捏的,我也能,而且备不住活儿还更细致,当然肯定也有不如人家的,但只要给我点时间,我就就能琢磨出来,眼下我就想捏点好的,别人没有的,我拿出来就能让大伙叫绝的……”
“可我读书少”金溥佑苦恼道“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捏啥,哥哥,你得提点提点我……除了你,我可没找过别人……”
“这……”那五也楞了下“兄弟有志气,我高兴,可……可……”
一连好几个可字后就没了下文。
“要不,捏捏洋人”他小心翼翼的建议。
“捏过,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拖地,还都带着帽子,一来花头不多,二来,同行也都捏过,不出挑……而且,这女的还好,裙子上的皱纹花边多,那是能显出我手艺的地方,男人的衣服就特别平整,刻把钟一个,我想捏得细致也没法下手……”
“这个,这个”那五犯愁了。
于是,他热情的招待金溥佑喝茶吃点心,后者一看这阵仗也明白了,五哥也没啥好主意,只是旗人大爷要面子,不好明说……
眼看那五又在吆喝小厮去德辉楼定个席面,看样子是要招待自己用晚餐,金溥佑连忙告辞。
“别走啊,你好不容易来一次,饭都不吃,传出去不是让别人骂我没礼数?”
金溥佑无奈只得留下来。
饭菜当然是上好的,那五也是殷勤有加的,但金溥佑问题没解决,显得心事重重。
那五这边,一瓶威士忌都快见底了,此刻亦然摇头晃脑起来:“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洋酒啊就是不行,吊儿郎当处当间,论醇厚不及黄酒,论冲劲儿解馋又不如二锅头老白干……就这个还卖得死贵……”
“那也是五爷您有钱啊,前两天你把这瓶酒带来时,可吓我一跳上面全是洋文字儿不说,这玻璃瓶子还怪好看的,我就寻思,哪天等你喝完后,我把瓶子洗干净了,用来插花倒是妥帖的很。”
“你可高看我了,虽然我是有点骚包,花钱没个数儿,可让我花几十大洋买这玩意也是不能……”那五醉醺醺的说道
“那这是哪儿来的?”
“日本朋友送的……”那五显得很得意“日本驻北京领事馆的参赞前几天设宴招待我们,大伙挺聊得来,于是他就送了我一瓶,还招呼我以后多去玩……”
“对了!”那五一拍桌子,“有了!小子,爷想到了”
“怎么说!”金溥佑刚才被他强捏鼻子灌了两杯,这会儿脑子里闹闹哄哄的,说话舌头也大了起来。
“那天,他,他在,日本人日本人开得,开得堂子里招待我的……”
“好啊!”喜莲俏脸一板,“五爷,亏你平时对我掏心掏肺,我还以为这回可是找对人了……没想到,没想到”
说着眼眶就红了。
“别,别,你,你晓得我的,我那点儿心思可全在你身上了,对吧,那次,那次是逢场作戏,人家请我去,那是看得起我,我,我能不去么!”
两人一通打情骂俏,金溥佑看得津津有味。
一刻钟后,那五许了喜莲一床正宗苏州工的丝绵被子,这才把佳人哄得破涕为笑。
一床被子听起来不起眼,可却是丝绵为里,在苏州就要买到好几十大洋,京城里若是低于三位数价格,那是看不起这儿的商人了。
而清吟小班的姑娘虽然知书达理,温柔娴雅,可彼此间也暗暗竞争,当然和土娼们之间比谁嗓门大,谁能两腿一夹留住客人不同。
清吟小班姑娘们比的是排场,衣食住行,样样要有排场,而丝绵被子是其中重要的一项。
“你听着,西洋人都被捏过了,那你捏东洋人啊!”那五兴奋的说道。
“东洋人?”金溥佑诧异道“这,这个,哥哥你喝多了吧,论相貌东洋鬼子和我们一样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珠子,除了脸大点,罗圈腿外也没啥差别,论穿,我偶尔路过东交民巷,看到日本领事馆出来的人和西洋鬼子穿得也差不多,都西服革履的……”
“哎……你糊涂啊!不对,是你没见过世面……”
随即那五绘声绘色的讲起了前几天的那次招待,从他眉飞色舞的神情上就可以看出,绝对让他印象深刻。
原来,日本领事馆的文化参赞为了笼络他们,特地把招待会安排在京城新开的,也是唯一一家的日本女支院里。
对外打着料亭的旗号,说是专门做高档日本料理。
但实际上里面干的还是那种买卖。
如果是在日本势力盘根错节的上海,这种日本人开的风化场所很常见,自晚清以降就生根发芽了,日本人好面子,管这些姑娘叫做“唐行妇”,感觉能和当年的遣唐使都能拉上亲戚关系。
眼看那五说得眉飞色舞,说里面的姑娘个个面容标志,身材苗条,叫声好听,几个头牌像波多野悠亚、吉泽彩花、苍井兰什么,如数家珍,金溥佑觉得,那五应该是没少去那地方……
最终喜莲狠狠的在他大腿内侧拧了两把,那五吃痛,这才有些清醒过来,开始言归正传:“这里面可都是正经日本人,不对,不对,都是那不正经的日本人。为了那个调调,不管男女他们穿得都是日本衣服,尤其女的,穿那个叫什么和服,可太他娘的罪恶了,别看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像个粽子似的,可只要腰间那根带子一松,那就和没穿一样,哎呦,哎呦,顾奶奶,你可别拧我了,我,我那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
金溥佑眼睛亮了!
和服,就是日本穿的那些,他是多少知道点。
画报上偶尔会有照片。
但此刻的画报最多是套四色印刷,清晰度很是可疑,最多是让人看起来有点印象,距离真相实在是很远,金溥佑曾经想过去捏,但因为没有素材而作罢。
那五这话倒是让他想到了一条新路子。
于是,心情大好,又敬了那五爷三杯,把他直接放倒后,金溥佑夹在大马扎和箱子晃晃悠悠出门。
喜莲机灵,见他这幅鲁智深醉打山门的样子,知道这小子酒量也不怎么样,在房间里都这样了,等会出门后,脑门被冷风一拍,弄得不好就得瘫倒。
眼下京城治安不算好,路倒的醉鬼,多半会被摸走身上全部值钱,运气差点的连衣服都会被全部扒光,当然这还是运气没糟糕到家的,据说有那人财两失的,那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了。
于是赶忙让小厮给他叫了辆黄包车,又多付了车费,仔细嘱咐车夫,把人拉到后,一定得亲手给送到屋里去……
车夫贪图给的多,二来也想今后多做这儿的生意,自然是拍着胸脯满口子答应。
金溥佑第二天起来后,只觉得头痛欲裂,但多少还记得昨晚这些事情,感激喜莲会照顾人之余,对那五爷提出的想法,也非常上心。
碰巧载汇这几天脑子清楚,他也知道自己是没法当家庭顶梁柱了,于是便开始负责后勤粮草,现在金溥佑能挣钱,家里竟然吃得不错。
早饭是小米粥加咸菜还有包子。
金溥佑吃完后,立刻出门,他没夹着大马扎,今天不出摊,他要去日本人开的风化场所好好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