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几乎是跑出料亭的大门,门口有不少黄包车车夫候着做生意。
金溥佑眼睛一扫,挑了个最年轻的车夫,看上去也最身强力壮,头不大,圆眼,揉鼻子,两条眉很粗很短,头上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小小的疤。
别的车夫或者蹲在地上,或者坐在自己车里歇息,只有他,只是斜斜地靠着车把儿,确乎有点象一棵树,见状,沉默,而又有生气。
这样的车夫打眼一看就特别牢靠,金溥佑虽然甚少坐洋车,可日常在街面上做生意,早就习惯了这些来来往往的洋车和车夫,他们仿佛是京城这条大河里最翻腾也是跃起最高的浪花,仿佛没有他们,京城就会停止流动似的。
在街上做生意或者捏活儿间隙,金溥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观察,看看往来各色人等,是否有让人一眼难忘的特质,如果有,他就死死盯着对方看几眼,因为没人有会停着让他看个够,只能死命得看,然后死命地记,应该说这不是记而是印在脑子里,然后趁热赶紧捏个大概模样来,这也是面人林擅长的街景人物,很吃功夫,遗憾的是卖得并不好,但金溥佑还是熟练掌握了其中技巧,尤其在相人上。
像这样的车夫才是最好的。
他刚踏出料亭就吸引到了车夫们的注意,虽然衣衫朴素,但可是从料亭大门堂而皇之出来,这种人可能没啥钱,但肯定清贵,而且讲派头,是个极好的买卖活儿,所有车夫都这么想。
于是纷纷围了上来。
“先生,请坐我的车吧,你瞧轮胎上的镀克罗米钢丝根根增明瓦亮。垫子里的棉花也是新萱进去的,又软又暖和……”
“先生,我这个车也新,而且便宜”
“少爷,别看我年纪大了点,但我拉车稳啊,一路上您要是觉得有一丝颠簸,您就甭给车钱……”
“森塞,私の車に乗って、あなたが満足することを保証してください”
竟然还有日文,倒是把他吓了一跳,可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毕竟这是料亭是全北京城除了东交民巷日本领事馆外日本人最密集的地方。
这车夫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日本口儿,不知道是不是地道,但在用来拉客揽客乃至抢客方面有天然优势。
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外国话,类似沪上的洋泾浜,不管对方是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还是日本人,他们都能招呼几句,并且洋人的回话他们也能连蒙带猜地明白个七八不离十。尤其是对“玉泉山”“颐和园”乃至“八大胡同”等更加敏感,哪怕这口音歪到姥姥家了,他们也都把洋人顺利的拉到地方。
金溥佑懒得和这些人索罗,直接跨上那像棵树似的的车夫的车,“去西六条”
“三毛五”车夫并不着急出车,而是先报价。
按理说这趟车三毛足够,如果会砍价的或者挑个年老的车夫,那两毛五乃至两毛三都能去。
张口就是三毛五,而且好傲气,这样的车夫少见……
金溥佑不管这些:“钱没问题,但你得跑得快,我赶时间”
上车的同时,他也借机打量了下,这车崭新的,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这是车行里顶顶好的洋车,价钱得一百朝上,比普通洋车贵了两成。
车好,车份子也高,不是好车夫,是万万不敢赁的。
“少爷,您坐稳了”车夫也不多话,跨入车栏杆里,双手轻轻提起车把儿,感受到了乘客的背部已经贴上了靠背,立刻脚下发力……
一趟路下来,车夫始终在小跑,看上去不紧不慢,可金溥佑坐在车上,只觉的耳朵边有呼呼的风声,间或看一眼路旁边,什么都是一闪而过。
但他不敢多看,路上大半时候双眼紧闭,嘴角拧着,耳朵也成了摆设,外面哪怕放炮,他都听不见,双手抱在胸前,似乎还在努力留存住那前所未有的温热与馨香。
到了西六条胡同,金溥佑付了车钱后,脚下生风,几乎是一头撞进大杂院里。
推开房门后,载汇已经睡着。
他顾不得喝水,连忙点起洋油灯,支开大马扎,摆上箱子,开始做活儿,滚滚红尘中的一腔心思尽数融入指尖……
洋油灯下,金溥佑不知疲倦。
今晚的境遇,让他的心思动了。
由儿童变作了少年,虽然一直在街上摆摊做生意,他的心智成熟远远超出那些在学堂里上课的同龄人。
可相应的,他对于面人儿之外的世界丝毫不懂,或者说在今晚之前的金溥佑所思所想无非是为了让自己和载汇过上更好的日子,以及如何在这尘世中求活,一切的精神脑子体力都围绕着“活下去”三字,根本没有空间容纳其它的。
可人终究是要长大的,金溥佑的上嘴唇已经有了粗粗的汗毛,没有载汇的胡子那么硬,可比普通汗毛来是出类拔萃,喉结也已经起来,去年嗓子倒仓,让他有小半年没敢开口吆喝,总算今年上半年嗓子恢复了,可声音也由原本尖锐嘹亮的童子音变得浑厚低沉,至于自己身上其它的变化,金溥佑也一清二楚。
可却没人告诉他之后该怎么办?
洋学堂里据说有专门的先生教,这是当年他无意间听到的。
现在么,自从乌雅氏走了后,他早出晚归,根本无暇与其他人交际往来,便是当初大杂院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现在也都几乎碰不到了。
年纪和他相仿或者大些的都去当伙计或者正式找了活儿,平日间在胡同里走个对脸也只是相互微笑致意,随即又行色匆匆各自上路,人人都得为活着奔命。
他这些年也就和载汇与面人儿林说话多些,可载汇莫说一阵清醒一阵糊涂,自然不会想到这些,面人儿林这个师傅倒是和他聊过些,但语多涉秽,他本人就是常年流转于天津卫的各处秦楼楚馆,明明收入不错却始终不愿意成家,在手艺上他是当之无愧的好师傅,但在这师徒如父子的时代,他在关心徒弟生活上,则显得一团乱麻。
的亏载汇家教严格,否则金溥佑没准就真被他带坏了。
然而方才和秋子的亲昵仿佛彻底松开了他心中野马的笼头,现在他胸前尽是炽热,这热以浩然之势冲上囟门,又转头向下直入丹田,灯下的他浑身燥热。
他知道这不寻常,不知怎么地当初面人林的某些“教诲”又浮现在脑中。
这是不对的,金溥佑努力着将这些冲动压下去,然而怎么压得下。
他又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心思花到手中的面人儿上去,可更做不到,要知道,面人儿便是以秋子为形象的啊……
犹豫片刻后,金溥佑发疯地冲出门外,叫了辆洋车,向西总布胡同而去。
到了料亭门口,看门得见他方才是矢原谦吉客客气气带进来的,此刻又去而复还,还以为是临时有事出去,此刻又来赴矢原的宴会,于是殷勤地将他引入。
在大厅等了片刻后,秋子款款而来。
她身上穿的依然是传统日本服饰,将金溥佑带进一个六叠的和室中。
金溥佑此刻脑子方才冷静下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因为他甚至不知道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看到我身上的衣服了嘛……”秋子笑着站起来,还转了两圈,展示着。
“这,这和服,和刚才的好像不一样……”金溥佑当然能看出来,此刻秋子身上的衣服较之方才的盛装颇有区别,虽然一样的宽袍大袖,一样的叠领。
但形制看起来简单了不少,并且没有使用昂贵的丝绸,看上去似乎是棉布制品,颇为轻薄。
“这不叫和服,这叫浴衣,顾名思义,就是洗澡后穿的,在没有客人时,我们也喜欢穿这个,至少轻松些……或者在夏天看花火大会的时候,少女们都穿着这个……一条街上婷婷袅袅,很是好看呢……”
“是,是嘛……”金溥佑眼神有点发直,方才的和服确实好看,尤其是丝绸面料绚烂华丽,可也异常厚重,当时的秋子给他的感觉似乎是个粽子。
现在轻薄的棉布浴衣,仿佛挂在她身上,彰显窈窕体态,之前拥抱时的柔软却也显露出来。
他口干舌燥。
秋子一笑,拉开门,朝外面用日文说了几句,随即将门再度拉上。
“你知道我刚才说的是什么嘛?”她问
“不,不晓得”
“我告诉服务生,金先生是伟大的艺术家,需要我做模特,现在他的灵感来了,他要进入创作中,千万不能来打扰……”
“我,我没带箱子啊”
“是嘛?”她狡黠地笑了起来“我记得你说过,你其实不需要模特始终保持同一姿态,你可以记住动态的人……”
“是,是的”金溥佑牙齿打战。
“那么,从现在开始记住我……”
金溥佑这双手捏过无数的面团,从一开始的制作原面,到捏面人儿前的锻面,都要靠手揉搓,才能让面团变得滑腻柔韧,现在他没有带面团儿却又尝到这种手感,让他舍不得放弃,入手软嫩远甚。
他的眼睛看过无数值得欣赏的角儿,现在却甘愿闭上,虽然知道眼前如天花乱坠,但双目紧闭隔绝色蕴,才能用心去体验前所未有的触感。
他似乎在制作个巨大的面人儿,有一会儿,这面人似乎反过来在揉捏他,金溥佑一时间成了梦蝶的庄周,不知己也不知身在何处,甚至不愿知此身为何物。
只盼着这一刻能长久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似乎惊醒,随着从下往上瞬间蔓延后脊梁骨的激灵劲道,他瞬间又睁开眼睛。
秋子面色红润地看着他:“你……很厉害呢……”
金溥佑轻吼一声,又沉醉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和秋子并排躺在榻榻米上,后者正含笑看着他:“听说,按照你们的习俗,我该包一个红包给你?但可惜,我没有钱……”
“我,我……”金溥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脸埋进去。
秋子喉咙里舒服地轻轻咕哝起来,片刻后,她娇笑着说道:“我的艺术家先生,现在你有灵感了嘛……”
“我,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我得回去,我的家伙还在家里……”金溥佑嘴里说着,但却把对方抱得很紧,“可是,可是,我,我舍不得……”
“你们男人啊,都这样……”秋子嗔怪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她手里变戏法似的出现个小面团,不大,金溥佑,一眼就能判断出刚好够捏一个面人儿。
“你,你怎么有这个东西?”
“你再仔细看看?”秋子把面团递给过来。
金溥佑接过后立刻明白了:“这是我之前捏掉的那个?”
“是的,我觉得扔了可惜,毕竟这个面团团,曾经也是你心血的结晶呢,虽然没了当初的样子,我还是收了起来。”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在想,当我看到这个看上去乱七八糟的面团的时候,就会想到你之前用心的样子,嗯,现在看啊,”她眨眨眼睛“还有用力的样子呢……”
金溥佑听了前半句多少有些感动,可听完整句话,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哎呦,你怎么还可以啊!”秋子被扑倒后,只来得及说出一句来,嘴便被堵上。
……
夜已深,秋子躺在榻榻米上,看着金溥佑,后者盘腿而坐,双手上下翻飞,方才那个已经报废的面团在他手里又初具规模起来。
对于优秀的手艺人来说,什么地方都可以施展,就算材料、工具缺乏也不怕。
好在之前只是随手一捏,各种颜色的面还没有完全混杂起来,他从秋子头上拔下两根发钗,又加上牙签,很快就把有颜色的面团剔出来。
一个穿着轻薄浴衣的女子形象渐渐显露出来,与刚才和服形象不同,浴衣女子只是掩口而笑,眉眼神态却更加灵动,从技艺上来讲,轻薄的衣衫比厚重的更难表现,因为垂坠质感不同,因为轻薄所以要尽可能做出吴带当风之感,这可是连面人儿林都头痛的事情,但此刻金溥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