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件小事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尤其是初秋,不冷不热,不干不湿,真正的秋高气爽。

金溥佑的心情也是如此,经过半年的努力,林德安这小子终于是正式的出师了。

就在昨天,他隆福寺庙会上,来了两个洋鬼子买走了林德安的《战宛城》。

这是林德安自己琢磨出来的新题材,之前京城里可没人捏过。

之所以没人捏的原因倒不是说技术难度太高,而是题材不讨巧,属于曹操一生著名的几场大败局之一,并且输得极惨,最好的儿子,最勇的武将都一块儿交代了,而且败在相对无名的张绣手下,至于为啥原本已经归降了的张绣和曹阿瞒翻脸的原因更是羞于启齿-这才是大家都不捏这个题材的原因,嫌脏。

当金溥佑得知林德安要捏这个的时候,也是一时失语,有心让这小子别捏了,可这又违背了他之前的许诺“随便捏,只要不犯法……”。

要知道,在戏台上演这出的时候,随着曹操扶着张绣的孀居婶母邹氏入闺房时,演员是得从台上往台下观众席上甩鸡蛋清的,这鸡蛋清代表什么?金溥佑很清楚,他当年就朝秋子甩过,现在有钱跟着那五学坏后,也常去八大胡同甩甩,甩完后哪叫一个神清气爽,可这怎么和林德安说?

当时金溥佑安慰自己,自己他想捏,那就捏呗,到时候摆在橱窗里三五个月卖不出去,这兔崽子就知道厉害了,下次还不得乖乖听话?

果然,捏出来后,根本没人问津。

金溥佑这儿正美着呢,不料竟然被洋人买走了,顿时觉得匪夷所思。

要知道这些年来京城的洋人是越来越多,虽然未必都是中国通,可出门身边都跟着几个穿西服打领带的翻译,这些翻译是地地道道中国人,有他们在,洋人当冤大头的事儿可就少了许多。

至少是再也不会去琉璃厂的古董铺子里满墙的名人字画不看,结果把放墙根儿那独一块的蜂窝煤当宝贝似的请回家去,或者买个古代夜壶回去放写字台上供着附庸风雅这种事情就极少发生了。

金溥佑赶忙问,等林德安一五一十说完后,师徒俩面面相觑,然后笑出声来。

这俩洋人是带了翻译,那翻译也懂行,《战宛城》的场景很简单,最先头是曹操抱头鼠窜,后面张绣综纵马持枪在追,旁边倒伏而亡的曹昂和血染透甲的典韦,再往后是捋着胡子微笑的贾诩。

就艺术角度而言,这套东西相当不错。

简单的场景下,各个人物的神态动作完全不同,并且也符合其所处的地位和心理,尤其是两个死鬼,曹昂是趴在地上被射成刺猬,典韦站着虎目圆睁却全身重伤,加上后面冷笑的贾文和,场景寄去冲击力,比三英战吕布之类的要好很多。

那洋人说是什么领事馆的文化参赞,顿时就动心了。

旁边翻译倒也尽职尽职,大体把战宛城的故事给讲了一遍,末了还说,大伙觉得不吉利,所以没人买。

不料,这位洋大人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并且当众摆出一套歪理,大意是说,像曹操这样的英雄,勾搭漂亮的寡妇在西洋从来不是罪过,或者不管是谁勾搭寡妇都不是罪过,总之勾搭女的就不是罪,是亮点是光荣,然后曹操逃走也是审时度势,还有愿意为他而死的儿子和虎将,这简直是古希腊人物的中国化,再加上个毒士贾诩,那文化参赞几乎当场要哭出来,说要回去以此为基础写个三幕剧出来,而灵感自然就是这套《战宛城》。

金溥佑听完后,半响言语不得,最后憋出一句问来:“那家伙是不是法兰西领事馆出来的?”

林德安挠挠头,一拍大腿,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师傅:“你,你怎么知道的?被你一提,我想起来了,那翻译说就是法兰西的……”

“我也是挺那五哥和矢原谦吉先生说的,西洋各国对男女之事都比较放松,但也就是放松,到了法国人这儿,那,那只要和男女有关的就都不事儿……”

“世界之大,实在是,实在是……”林德安嘀咕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不管怎么样,他的细工活儿正正经经卖出去了,这就达到了当初金溥佑给他定下的出师标准,二话不说,来着师傅直奔丰泽园,今天林德安主动来会钞,庆祝自己学艺成功。

对此金溥佑也没推辞。

毕竟这兔崽子来了后,自己算得上是又当师傅又当爹。

当然指望一个20岁的未婚青年男人会照顾孩子实在是不靠谱,金溥佑表示关心的方法无非,冷了就给买衣服,好好教手艺,剩下的就是带着满北京城吃呗。

反正他只要卖出一套细活儿,就够一个礼拜开销了,实际上他几乎每天能能卖出至少一套,要不是来不及做,他卖的还能更好。

半年下来,林德安的脸就和吹气球似的鼓了起来,肤色也从原本黑黄黑黄,变成了白里透红,配合上利索的短发,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精神小伙。

吃了自己半年,现在吃回去一段,想来也不过分。

丰泽园是北京著名鲁菜饭馆,以菜品精良而著称,是京城文人雅士达官贵人聚会的首选场所,价格自然不便宜。

一顿饭,林德安今天从洋鬼子那儿赚来的钱就全没了。

但他却很开心,出师了,以后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不管是留在北京还是回天津都不再是问题。

金溥佑也开心,他总算是对得起师傅了。

要是在别得行当,比如戏曲届,收徒弟是大事儿,得摆宴席招待来宾,当众宣布,这其实就是师傅把徒弟介绍给同行,让徒弟和行里前辈先认认脸,今后出去也有个照应。

但面人儿行么,全北京城就那么十几号人,也谈不上什么行业势力,反正金溥佑每月都会请他们吃上一顿,每次都带着林德安。

所以,京城同行早就知道面人儿精有了土地,虽然多少心里有些不忿,可手艺不如人家,又整天吃人家的,自然也就懂事了。

原本林德安出去摆摊还担心被同行用手艺压过,现在,呵呵,林德安不去压别人就好。

要说,这小子也确实是块料子,至少在天赋上不输他爹,和金溥佑比是略差,但以他现在的状态,只要再磨个一两年,就足以让同行们哑口无言,没有金溥佑的话,他也可以说是妥妥的天才,只是可惜了既生瑜何生亮。

金溥佑呢,算是了却了一桩大事,从今往后,林德安就具备了自己找饭吃的能力,并且日子能过得不错,他这个师傅,只要偶尔帮着照应下就行。

于是,另一件事情,又爬上了他的心头……

如何才能再次的突破现有的水准,到达曾经领略过的神形兼备,捏出的活儿让人一眼看了就叫好,用那五爷他们的话来讲,就是如何给面人儿注入灵魂。

为此他试过很多方法,比如跟着那五爷去八大胡同撒鸡蛋清,跟着矢原谦吉再去料亭撒鸡蛋清,但没有任何用处。

为此那五也很着急,不停的给他出主意,但都是馊主意,比如在某次逛完八大胡同后,那五爷见金溥佑一脸满足但还是无法找到突破灵感时,忽然福至心灵的觉得,既然鸡蛋清都撒了,还不见效果,那肯定是撒错对象,八大胡同都是女的,要是去燕子窠试试呢?

燕子窠和八大胡同是类似的地方,唯一的区别在于,前者出来接待客人的是姑娘,后者都是老爷们儿……

金溥佑听完这话,气得差点要和那五绝交……

矢原谦吉那边也替他着急,但好歹矢原大夫是德国博士,行事周到,他提出是不是可以给金溥佑注射点洋玩意,比如说青春素什么的,这玩意据说是从猩猩负责制造蛋清的那器官里提炼出来的,说是神药,能返老还童,那个60岁还娶8房姨太太的康圣人,据说就是靠着青春素才能老当益壮威风不减,至于民间传说的康圣人好比隋唐十三杰的南阳关总兵伍云召力开四门,则暂时查无实据。

但据矢原谦吉的观点,他觉得青春素能够激发大脑活性,于是非常诚恳的金溥佑大胆尝试……

为此,差点失去这个好朋友……

金溥佑自己原本也着急,但林德安来了后,他因为整天忙着关照徒弟,倒是暂时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此刻,两人酒足饭饱,各自坐着洋车,洋车夫拉起车来是又快又稳,秋风吹在脸上凉飕飕,让人头脑清醒,却又不至于搓手缩脖子,反而觉得浑身八万四千个毛孔都张开了,正好把刚才喝的黄酒的酒意都轻轻巧巧的散出去。

金溥佑觉得自己似乎进入某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冥冥中能觉得自己可以触摸些什么……

那车夫是个老把式,在前面跑,可时刻留心后座,不见他回头,却似乎能感知到乘客需要不被打扰的环境。

于是,车速稍稍降低,换来的是更加平稳,金溥佑甚至感觉不到颠簸。

这时,车近了S门,旁边又过来一辆洋车,金溥佑斜眼看去,只见车上坐着个清瘦的先生,剃着板刷头,头发根根钢针似的竖起来,鼻下是一字胡,手里夹着支香烟,同样也处于某些玄妙的境界中。

微风把沙土吹得颇为干净了,剩下条洁白的大道了。

两辆洋车几乎是并驾齐驱的,金溥佑心无旁骛的看着周围,似乎都看到了似乎又都不在他心里,忽然他看到隔壁那辆洋车的车把上忽而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

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

金溥佑这边吓了一大跳,他的车夫也赶紧停下车来。

而隔壁车上的乘客便对车夫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那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你怎么啦?”

老妇人回答道“我摔坏了。”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此刻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式向那大门走去。

一时间在场的其余三人都有些呆住了。

又过了片刻,分驻所里走出个巡警来,那乘客才仿佛醒悟过来似的连忙下车,那巡警道“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乘客听了也不做声,眼看巡警要走了,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从长衫衣兜里抓出一把铜元来,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这时,金溥佑的洋车又再度跑了起来,他又回到了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

只是心里觉得有股热流在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