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中年文士对《一件小事》表示出的欣赏和喜爱,金溥佑当然开心,这是凝结着他全部技巧和精神的作品,虽然不如那些戏文或者菩萨看起来那么夺人耳目,但他自信,这件东西可以被尊一声艺术品,并且比当初的《和服女子》要更加出色也更加凝练。
只是,还不晓得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倘若换在三两年前,金溥佑少不得愣头愣脑的去问对方名姓,现在他当了几年行首,早就是个老江湖了,待人接物的水平当然不一般。
略略皱眉就知道这人肯定不普通,能进那五爷的办公室而不敲门,说明他和那五极其相熟,并且能让向来眼高于顶的五爷买账,这不容易。
那五好歹也是大宅门里出来,虽然琴棋书画都懂点,是不大精通,可眼光摆在那儿。
所以金溥佑想了想,觉得还是示之以诚比较好,这样的文人都是人精,自己虽然满嘴的江湖诀,但对上他们根本是没用的,这时候就应该主动藏拙。
“这位先生夸得过头了,这这,让我怪不好意思的……”一句话,既捧了对方,又点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五听了连忙给他打掩护:“嘿,你小子,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你得叫张先生!”
说着又冲着文士拱手鞠躬:“张总编,好久不见。您别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他没读过什么书,就是个手艺人,说话稀里糊涂的,您可千万别见怪,我这先替他给您赔礼道歉了。”
那张先生如何听不出来那五话里话外的意思?说是道歉,其实还是吹嘘夸耀,他朝那五拱拱手,:“我是去楼隔壁访友的,恰巧他不在,结果无意间看到这件作品,让人眼前一亮,便不请自入,实在是多有冒犯。”
不待那五说话,此人又转向金溥佑:“鄙人张季鸾,眼下忝列《大公报》总编,方才见到这面人儿捏得漂亮,心里还在诧异究竟是出自何方高人之手,见到先生如此年轻,那倒是提醒我了,阁下莫非便是名声传遍面人儿精?”
金溥佑闻言吓了一跳,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于是条件反射似的便给对方鞠了一躬:“张,张先生,我,我晓得你……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张先生!”
这四个不极其有名,乃是张季鸾记担任《大公报》总编后奉行的办报方针,一经公开,便在引起轰动。
新闻自由是这个时代报人挂在嘴边的,可说来惭愧,真论起来,这方面做的最好的中文报纸都在上海,《申报》《新闻报》便是其中翘楚。
而北方诸报都只能低头认栽,原因也简单,这年头军阀横行,有枪便是草头王,文人手里有笔,可架不住别人有机枪啊,墨水对上子弹,胜负输赢可想而知,不是报人们不想,而是做不到,尤其是在这首都,不管谁当权,都会主动收买报纸为其张目,如果识相的,那乖乖收钱拍马屁,万一要是再讲讲文人风骨……那大记者邵飘萍还尸骨未寒呢,当初张作霖出巨资收买被他言辞拒绝,恼羞成怒下张胡子土匪气发作便要邵的脑袋,总算后者机灵连忙躲进洋人产业的六国饭店里,后来因为听信欺骗而离开饭店,刚回到编辑部不过一个小时便被张作霖抓捕,虽经多方营救,却依然命丧黄泉,那是1926年四月的事情,算起来也就半年。
反之,上海滩远离政治中心又有几个租界,而且洋鬼子们对文化人倒是挺看重,只要躲进租界,那任凭你军阀势力滔天也拿他没办法,而军阀们虽然对国人耀武扬威,可真对上洋人气势便又软了下来,毕竟他们武器弹药可都指望着洋货来补呢。
张季鸾这四不政策刚提出的时候,大伙也都是当笑话看,结果没料到,他竟然真的践行下来,其间苦难一言难尽,可《大公报》和张某人的名声,算是正经打出来了。
眼下淮河往北便以《大公报》为尊,好歹为北方新闻界挽回了一丝颜面,并且也向南发行到了上海,总发行量上较《申报》《新闻报》还是差不少,可若以全国来论,倒也可以稳坐报界三鼎甲之位。
在北方,不管是谁提到张季鸾都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哪怕是手握枪杆子的军阀。
金溥佑很激动,虽然其中倒有一半是作伪,“四不”一出,张季鸾顿时咧开嘴:“惭愧,惭愧,金先生也看《大公报》?”
面人儿精变了金先生,显然是高看一眼,多少开始平辈论交起来。
“回张先生的话,我平日收摊回家时会买份《大公报》”金溥佑回答,见对方似乎有不相信的意思,便又解释道“不瞒张先生说,我本是旗人,当初也进过洋学堂,后来家道中落……”
说到这儿他忽然笑了起来:“也不能说中落,因为我家里就没好过,大清国的时候旗人孩子读书不要钱,所以我还能上半年学,后来民国了,我就只能呆家里,由先父给我给开蒙,多少认识几个字……”
“金……旗人”张季鸾随口道“那你岂不是前清的皇族?”
那五在旁侧笑得直打跌:“张总编,您有所不知啊,我这弟弟不光是是旗人皇族,他的生辰八字和溥仪可是一摸一样……”
“竟有此事?”张季鸾有些好奇。
“回张先生的话”金溥佑毕恭毕敬“这就是我不信风水命理的缘故。”
说完也是满脸苦笑:“他现在在天津静园里享福,我可是日晒雨淋讨口饭吃。”
当下把自己是理亲王后人的事情也略略说了,不是为了自抬身价,而是告诉对方,自己和那些冒充皇族谋利之人并不相同。
“俗话说,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现在我都姓金了,和爱新觉罗便是没了关系,再说,爱新觉罗当年可没给我家带来过好的,吃亏倒霉就都在这个姓上了,现在,我就是普通的民国国民罢了,靠手艺吃饭。”
“金先生这书没白读,可见令尊也是有大学问大智慧的人,否则不会教出金先生这样通透之人。”
听到这话,金溥佑原本笑嘻嘻的面孔立刻哀伤起来:“回张先生的话,家父确实是文采斐然,只可惜天不假年啊……”
“抱歉,不该提起这些事情”张季鸾有些抱歉的说道“还有,你也别说回张先生的话,这都是前清那套东西,现在民国了,咱们平辈论交,我叫你金先生,你喊我张先生,咱们谁也不吃亏……”
想了想,张季鸾又问道:“这件作品不但捏得惟妙惟肖,题材上更是别出机杼,我能问问金先生为何要要以此为题。”
“哎,哎,张总编,您先落座,请坐啊,您大菩萨来我这小庙,已经是我蓬荜生辉了,要是让您站这儿说话,传出去,我可得被同行们的唾沫淹死,哎,茶房,茶房,看茶,看茶,上好茶……等会儿,……”
看到茶房进来拿杯子准备泡茶,那五连忙阻拦,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瓷罐子来,讨好似的看向张季鸾:“张总编,这是今年刚下来的碧螺春,您尝尝……”
张季鸾不置可否,他施施然落座后看向金溥佑,在等待回答。
金溥佑想了想道:“是这样的,现在各种传统的题材都被我们这行捏得差不多了,几十年下来,前辈的想法智慧都已经展现的差不多了,如果要想超过他们,只能另辟蹊径。”
“再有,这场景是我当日亲眼所见,虽然只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可于我却很受震动……这年头吧,嘿嘿”金溥佑冷笑一声“我是在街面上讨生活的,平日里就是和人打交道,莫说坑蒙拐骗,就是男盗女娼也见得多了,可像这洋车夫那样,明明这事故的责任并不在他身上,然后他还是带着老妇人去巡警驻所,这是老吾老啊……”
“张总编,您喝茶,您喝茶……”那五亲自递过茶杯来。
张季鸾接过,道了声谢,随手把茶杯放在茶几,饶有兴致的看着金溥佑。
金溥佑继续道:“当时我就坐在旁边的洋车上,目睹之下,只觉得震惊,原本家父当年在给我开蒙时所讲述的所谓的古人之风,就展现在眼前,再看看现在政坛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真是让人生出‘礼失而求诸于野’之感!”
“妙!妙!”张季鸾一拍沙发扶手,连声赞叹:“金先生不光手艺好,这见解也是一等一的高妙……”
“尤其是那句‘礼失而求诸于野’,实在
“使用的恰如其分……”张季鸾干脆从沙发上站起来,直接朝金溥佑拱手为礼。
“不敢,不敢!”金溥佑慌了。
他自知身份地位和对方差了十万八千里,毫不夸张。
张季鸾虽然也是一介平民,可身份尊荣,手无寸铁,可却足以成为各方势力座上宾,光被军阀政客看重也就罢了,更厉害的是,不少洋人领事馆的官员以及洋行大班都半公开的表示,如果有必要,自己愿意为张提供各种庇护,以避免当日邵飘萍的惨剧重演,在这个“一洋二军三官四民”的时代,等于是拿到了免死金牌。
并且,张作霖的封建残暴作风也带来了严重的反噬,他自己退出京城不说,那边在上海要抓用裸体模特的孙传芳,现在日子也不好过。
在这种时局下,张季鸾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北地报业同仁视他为马首,当政者也得捏着鼻子承认“新闻之自由”,南方报界虽然和北方打擂台,但对于这路真敢说敢做的同行倒也钦佩,所以也不遗余力的支持。
《大公报》的威望一时无两,并且金溥佑不知道的是,张季鸾是同情革命的,所以和广州的革命党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几乎是众望所归的北中国言论领袖。
这才是那五爷巴结他的底气,说起来那五和张季鸾也有攀上点转折亲,他老板是安福系要人,安福系现在有点失势,但多年的积累仍在,是政坛不可小觑的力量,而《大公报》在张季鸾接手前,其实也是安福系的喉舌,现在虽然改了办报风格,但也留用了不少老人,其中颇有和那五有旧的。
而那五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后也学乖了,不再像当日那样眼高于顶,知道了该如何夹着尾巴做人,对于张总编这尊大菩萨也是刻意逢迎,是以张季鸾虽然不怎么把那五放眼里,毕竟在一个德高望重的专业报人看来,那五这种半路出家的纨绔子弟实在是不像样。
可见他如此恭谨客气,那也不好翻脸,倘若,那五还是当年那股子少爷脾气,只怕张总编立刻就要甩出文人风骨了,现在么,也只好暂且压压,毕竟花花轿子人抬人嘛。
张季鸾又和金溥佑聊了会儿天,神态安稳,言语客气,最后才拱手而别。
那五客客气气的送他出门,随即回来给了金溥佑一拳:“兔崽子,这回你是炒着了,赶紧的,今儿晚饭就是你请了,丰泽园,必须是丰泽园,我得可劲儿点……”
“五哥,请你吃饭是当弟弟应该的啊,可你得说说,为啥我是抄着了?这位张总编在你们报界那是这个”他一翘大拇指,“可,可……他今天也没提出要买我的活儿啊。”
“你糊涂,这时候,你还计较他买不买?”
“不是啊,五哥,我不傻,我当然不在乎这个几个钱,可他要是买了,不就证明他是真喜欢么?”
“嗨,是我没说清楚,他不买就对了……我和你讲,这次聚宝汇大评选的评委团里,就有他一位,而且大伙儿也都明白,他老人家说是尖儿的,就没人敢唱反调,你明白嘛!”那五凑上去轻声道
“张季鸾现在不买你的活儿,可不代表他不喜欢,你不知道,他整个人啊,看起来很好说话,可对人是客气,但总让人觉得有点子距离,像今天这样说话的,我可是真没见过,你小子就等好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