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整个人都麻了……
谁Td见过面人儿会出白毛汗的,而且是全身从头到脚,都凝结着极细小的水珠,看上去就和水里捞出来似的。
不是一个,而是玻璃展示柜里所有的面人儿都在出汗。
“这是见鬼了嘛?”金溥佑喃喃自语。
第一反应是有人恶作剧,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出门时房门是锁好的,吴老板那儿肯定有备用钥匙,但若是说他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去照顾,而是趁着他金某人不在悄悄开门进房间,然后把每个面人儿都打湿了……
这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再说了,仔细观察后,每个面人儿身上“出汗”情况异常相似,都是系密密麻麻的小米粒儿大小的汗珠,如果是人为的话,这人手上的功夫只怕更厉害,有这功夫的干点什么不好?
他拿出个关老爷来对着电灯泡仔细研究了半天,脑子还是一团糟。
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福至心灵,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下。
咸的!
咸的!金溥佑顿时想明白了。
怪来怪去都怨恨这上海的天气太潮湿,空气中都是水分,而面人儿是用盐作为防腐剂的。
在干燥的北方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可面对上海湿润的气候,面人儿便返潮了。
知道原因后的他心里是稍微松快了点,但眉头还是皱着。
这是个大问题啊,若是在北京,可是要被人砸摊子的,想想看,花普通人一个月收入买的套面人儿,莫名其妙大出汗,谁受得了?
此刻,金溥佑是第一次觉得,卖粗活儿比卖细活儿的好处来,粗活儿的买主不会因为一毛钱来找自己算账。
尼玛的……金溥佑烦躁的从大马扎上站起来,在狭小的室内反复踱步。
面人儿返潮是个大问题,这才多下两天雨就这样,要是碰到报纸上说的,上海特有的黄梅天怎么办,那可是得将近一个月,天天下雨不停,加上天气还热,据说那日子难过得就好像人在笼屉里一样。
甭问,到那时候,这些面人儿会变得怎么样?金溥佑心里没数,但多少可以确定会更加糟糕,尤其是“出汗”多了,会不会导致不同色彩相互晕染?
眼下是暂时没发生,可之后呢,持续时间长或者“汗水”更多呢?
“这是老天爷要我不捏细活儿?”金溥佑忽然觉得非常好笑。
自己玩命的钻研技术,为的就是学会捏细活儿赚大钱,为此付出的艰辛只有自己最清楚,总算一切都合乎心愿了,结果却莫出了个天气问题……
这简直是在玩人啊。
牢骚归牢骚,却又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
无奈只能先一个个的把面人儿“请”出来,放到桌子上,这样至少比在玻璃柜子里通风透气,至于其他的,他一点办法都没。
现在睡是睡不着,原本在北京晚饭后是最好的创作时光,大段的时间没人打扰,在房间里安静的干活儿,各种灵感层出不穷,通常都能化为优秀的作品。
现在么……
就算捏出来也是“出汗”的货色,更何况心里毛毛拉拉的,就更没心情去制作那些极费心力的活儿了。
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道理还是要遵循的,金溥佑自从拜师以来,除了因为载汇的离世颓废那一段时间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没有停止过,甚至年三十吃完年夜饭也得抽一个小时捏一个,大年初一也是如此,这是面人儿林的尊尊教导,而他哪怕是喝得烂醉如泥,只要还能爬上大马扎,也会努力捏上一点,以保证自己的手每天都在状态。
话说回来,面人儿出汗倒也多少带来点好处-金溥佑花了一个多钟头,就捏出了五个粗活儿……
……
这晚上睡觉,他都没关窗户,为的是让空气流通,为此他把一点积蓄都贴身藏好,晚上又睡得不至于太死。
第二天醒来头昏脑涨,不过好消息是,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明晃晃,天空中也没有云彩,好天气!
而面人儿身上的汗水也消失了。
金溥佑大喜过望之余,每一个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遍,生怕留下后遗症,至少目测没有任何异常,这让他放下心来。
情况没到最坏的地步。
现在阳历三月份,距离黄梅天还有三四个月,必须要在这个时间内解决掉出汗问题,否则就肯定没法在上海滩混,只能灰溜溜的回北京。
虽然非战之罪,可堂堂面人儿精从上海铩羽而归,这传出去了,让他面子往哪儿搁?
带着种种顾虑,他到了下海面门口支开马扎,先不急着捏活儿,而是吃了个粢饭团当早饭,心里再烦,脑子再乱,也得吃饱饭,这也是面人林穿梭的“心法“,金溥佑深以为然。
阳春三月,也是沪上的好时光。
当天气不再潮湿,阳光照在背上暖洋洋的,金溥佑舒服的甚至想打瞌睡。
反正买卖不好,又暂时没法捏细活儿,他也破罐子破摔了,将双肘支在案板上,托着脑袋,上下眼皮眼看就要打架
“哎……”一个声音把他吓醒。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西服的年轻人正低头看着展示柜的里面人儿,声音便是他方才发出的。
这年轻人见惊醒了金溥佑,脸上有些挂不住,朝他点头而笑,算是打招呼。
金溥佑见对方年纪轻轻衣着考究,又带着几分书卷气,立刻对他的身份有了初步判断-有钱的大学生。
在北京城,这可是最好的主顾了,放到上海应该也不会差。
于是,堆起笑脸招呼道:“这位少爷,有什么看中的么,价钱好商量,主要就是看眼缘,这东西卖给识货人,我心里也痛快……”
“我先看看”那学生点点头,又观察起来。
金溥佑知道这时候他必须表现的略微有点矜持,如果一味推销反而会引出对方的厌烦情绪,对之后的买卖不利。
当下也不再说话,只是从案板下的格子里揪了块面团,开始捏孙悟空,好几分钟过去,猴子的外形初具,抬头发现那个学生还在看……
金溥佑笑笑,觉得今天可能有门了。
正好那学生也抬起头来,和他看了个对眼,随即问道:“这位先生……”
“当不得先生,当不得先生……”金溥佑连忙摆手,现在他就是个小手艺人,最好还是谦逊点,尤其是在沪上一点名气都没有的情况下。“叫我小金就好……”
“先生是尊称嘛,阁下虽然是个手艺人,但……”那学生笑着指指玻璃柜里的玩意,“手艺真的惊人,说是艺术家也不为过,叫先生很合理,金先生我有个问题”
“请讲”
“我在上海见过不少捏面人的,但你捏的这个黄包车夫和老妇人的题材倒是第一次看见,新鲜的很……但这种题材应该不大好卖吧,你为啥还要捏呢?”
“哎呦”金溥佑笑开了花,一小半是拍对方马屁的江湖诀,倒有一大半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笑容,《一件小事》属于他破关之作,这玩意让他在艺术上彻底和其它同行拉开了差距,打得他们心服口服,算是生平最为得意的作品,并且在北京卖得很不错,可以说也就是这套玩意才奠定了他南下的精神基础-自信手艺不逊任何人,与物质基础-卖了好多钱啊。
而来沪两个礼拜,东西一套没卖出去,甚至连顾客的眼光都没吸引到多少,这让他多少有点郁闷。
此刻这学生一番话,顿时让他生出了他乡遇故知之感。
当下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从偶遇那场小小的交通事故,一直讲到如何突破自己的极限,又讲到创作的目的-展现普通人瞬间的美好品质。
他本就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加上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顿时让那个学生听得入迷了。
等他说完才回过神来问:“这个,多少钱?”
“四个人物,一辆黄包车,人一块钱一个,车也是,要价五块,但看你先生是真喜欢四块钱拿走吧!”
“那么贵!”那学生吓一跳。
“是挺贵,但这是细活儿,别的不说,能让软软的面人儿能在纸托子上站稳,卖的就是这个钱,便宜的也有”
金溥佑一举已经捏得差不多的孙悟空,“这个便宜,一毛一个,但您瞧好了,这个了好的,我白送你俩……”
那学生有些脸红:“这个,这个太贵了,我,我买不起……”
金溥佑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大,见对方的窘态,知道大概真是穷学生,便也不再纠缠。
几句话的功夫,他的孙悟空也捏好了。
便顺手递给对方,“行啦,算咱们有缘,这个送你的,不要钱。”
“不行,不行”那学生吓得连连摆手,脸上有惊恐之色,看上去似乎想要拔腿就跑。
“说了送你的,你看我像是讹钱的人么。”金溥佑立刻明白了对方想法,随即故作生气的敲了敲箱子面儿上的两块牌子,一块是“金溥佑承做各色面人坚固耐久”,这是他从北京带来的金字招牌,用铜制成,上面还飞了一层薄薄的黄金,在阳光下特别耀眼醒目,北京城捏面人儿用这种招牌的就他一个,别人没胆子。
相比之下还有一块就寒酸许多,巴掌大的马口铁皮,上面涂着蓝色油漆,用白色油漆写着“提-121”,这就是警察局颁发的营业执照,上海话叫做照会。
顿时那学生显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想得有点多……要知道现在上海各种妖魔鬼怪都太多了……”
“送你的,赶紧拿着,我手举得好酸啊……”金溥佑笑言。
那学生接过,坚决要付钱,金溥佑摇头:“我说真的,我来上海俩礼拜,就你能看出这套东西的好来,你知道嘛,这套玩意看着是不大起眼,可也是在北京城聚宝汇评选中拿过头等大奖的……我金溥佑,是了,在上海滩没名气,因为我刚来,可你若是有北京的朋友,大可以去打听打听面人儿精……那就是在下。”
“所以,咱们也这算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那学生也笑了。
“嗯,所以我开心嘛……”金溥佑回答道。
“你好,我姓曹叫曹默章,是沪江大学的学生”那学生忽然朝他伸出右手。
金溥佑一愣,连忙站起来:“北京金溥佑”
“很荣幸认识金先生”
“幸会,幸会……”
看得出这学生今天应该是没课或者逃课来逛街,接下来,他也不走,而是蹲在金溥佑身边一边看他捏活儿,一边聊着天。
金溥佑这些日子也憋得难受,眼下有个大学生陪着自己聊天,那是求之不得。
很快双方便熟悉起来。
金溥佑也乘机把他自己好好的介绍了一遍,听得对方连连惊呼。
生怕他不信,金溥佑还说:“樱花会拿大奖的事情,过去太久远,我说了你也不信,但北京城聚宝汇这个奖,那是有据可查,你不是大学生么,你们学校肯定有图书馆吧,图书馆里肯定有全国各地报纸吧,哎,你去翻春节前那一个礼拜的《大公报》,上面就有关于我的新闻,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人了。”
“不会,不会”曹默章摇摇头“看看这些面人儿就知道金先生的手艺很好,而且很主动去捏这些劳苦大众题材,显然在艺术眼光和造诣上早就超脱常人了,不用去查不用去查……”
“你这人还怪好的嘞”金溥佑点点头。
两人越说越投机,曹默章见金溥佑坦诚于是也不再藏着掖着,把自己的情况也都介绍了下。
“什么!”金溥佑眼睛一亮“你说你是学化学专业的?”
“对啊”曹默章道“我在沪江大学无机化学系,今年已经大三了。”
“这个……我问问,你们老师教不教防腐”金溥佑急切的问
“防腐?福尔马林?”曹默章道“可这是用来泡尸体做标本的。”
金溥佑见有门顿时大喜过望,立刻将面人儿出汗的事情说了一遍,并且拍胸脯表示,只要曹默章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么就送他两套细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