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人潘笑吟吟的看着,也不说话,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内。
金溥佑已经没有心思去观察别人的想法表情,他只是不停的看着柜子里的玩意儿,片刻后,他艰难的开口,“能否,能否让我打开柜子看看?”
“可以啊”粉人潘抬了抬手示意金溥佑可以自由行动。
“啧……”当金溥佑将柜子里的细工面人儿拿在手里的时候,除了惊讶便是赞叹,最后归于沮丧。
“金先生觉得如何?”粉人潘明知故问。
金溥佑歪着脑袋朝他拱拱手,惭愧道:“心服口服。”
“你倒是个爽快人。”粉人潘有点惊讶于他的坦诚。
虽然手艺人整天见人配笑脸,甚至挨打后还是好言好语的伺候人,可那是对外行人,面对同行的话手艺人的骄傲便显露无疑,他们因为对自己的手艺自豪而产生的自傲,在这个行当里,都是靠能耐说话的,金溥佑能在京城同行中一言九鼎,也是因为他是行里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天才。
“金某人惭愧,在北京时多少有些微末名气,于是便成了井底之蛙,总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拿了樱花会和聚宝汇两个奖后,更是有点找不着北。幸亏南下,幸亏碰到潘老师……”
“我这个人面子薄,实在是不会当面说好话,可现在我就一句话,潘先生能不能收我为徒?”说着就要往下跪。
“慢着”粉人潘大声道。
“哦,哦,是我,是我唐突了”金溥佑神色黯然,“但潘先生,您考虑考虑吧,我是真想拜师,而且我一定恪守师徒之礼。”
“不是我自夸,我的授业恩师是面人儿林,您应该知道,他在天津名气很大的!”
粉人潘眼珠子略略一转,又拍了拍额头:“有印象,不过那都得20多年前了吧,此人是行内一把好手,天赋之高,绝无仅有,你是他的高足,难怪,难怪……以他的能耐在天津卫可是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吧……”
“师傅没了……”
“啊!”粉人潘大惊失色“他,他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啊,不对,比我还小上一点儿,怎么,怎么……”
“前两年没的……我是运气好,正好碰到师傅来北京一眼相中我,教我了全套吃饭的手艺,还帮着我维持家里,大恩大德,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后来,他回天津,我继续留在北京……去年年头,他儿子来找我,我才知道,他已经去了……”金溥佑显得非常难过,语气也沉了下去“”
。
“这样啊……”粉人潘也叹息不已。
“他儿子来找我,我把他当亲弟弟看,我吃什么他吃什么,我穿什么他穿什么,我会的全教给他,我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些玩意儿,我也不管他能不能懂,也都一股脑儿灌给他,还给他租了两年的房子……我这才南下来着。”
金溥佑说完诚恳的看着对方,那意思分明是,我是个懂道理会知恩图报的人,只要您收我为徒,那肯定不让您失望。
粉人潘饶有兴致的看着金溥佑,金溥佑也紧张的看着他,最后金溥佑不敢与之对视,低下头来。
“噗嗤”粉人潘笑了“师徒嘛,这是中国传统的教授方式,但这是上海滩,咱们也得洋气点儿。”
金溥佑看着他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就是看上了我手里的活儿,想学,是不是?”粉人潘问。
“是,请潘先生传我手艺。我一定……”
“行,行……”粉人潘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想学?没问题。我是这普益习艺所的副所长,主要是大伙儿卖我个面子,抬举我,另外我的身份是这儿的民间塑像类老师,我自己是捏面人儿的,但泥人也能略懂,西洋雕塑也略懂,西洋绘画,中国绘画都懂点,属于万宝全书,和大学里的专业教授不能比,不过倒也够用了。但……”
金溥佑忙问:“如何?”
“习艺所对于孤儿孤老乃至街头流浪者的技艺传授是免费的,但长期以往如何维持运作?”粉人潘道“所以,对于其他求学者,我们就要收取一定费用,一来是能避免很多无聊人来凑热闹而挤占了愿学之人的名额,二来也是要靠学费来让习艺所正常运转,以尽可能的帮助更多人……”
金溥佑听了顿时笑起来,心里也轻松不少,不就是要钱么……
当然了,他现在可没什么钱,但能花钱解决的问题,那通常就不是大问题,或者说直接把原本棘手的看上去极其复杂的问题简化为如何多赚钱,后者也挺麻烦,但至少现实。
“我愿意求学”金溥佑也立刻改口,他听出了粉人潘的意思,习艺所就和洋学堂一样,有点类似于商铺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给钱就教你玩意儿,也没有师徒父子这套。
“只是学费不便宜。”粉人潘点点头,他很满意金溥佑的态度“我们这里分甲乙丙三种班,丙级最低,一个月五毛钱,最多两个月,就能全部学完,学成的结果是能捏粗活儿,之后是乙级一个月两块,同样要学两个月,学完后能捏简单的细活儿,甲级一个月五块,以完成精细化的细活儿为标准。”
“这三样对你似乎都不适用,甚至以为看,你来当老师都绰绰有余,所以你想学的话,只有我亲自给你上课,但这个价钱么”粉人潘顿了顿,“一个月十块大洋,并且持续至少一年……”
“我学!”金溥佑立刻答应。
“你连问都不问,价都不还?”轮到粉人潘吃惊了。
一个月十块大洋,不便宜,普通三口之家凑合凑合能过一个月的日子了。
普通小职员一个月工资也拿不到这么多,而铺子里的小伙计,一个月也就三五块钱……
“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金溥佑笑着说道“再有,潘先生是咱们这行大将(顶尖),您亲自把你最拿手的玩意教给我,那可真是一点儿都不贵了……”
“可,这毕竟要一年啊,你就不怕我收了钱,搪塞你?”粉人潘反问。
“不怕,我就不信,您要是靠搪塞,是万万做不到行业顶尖的……”金溥佑正色道“再说了,学费不是一个月一交么”
他笑得狡猾。
粉人潘也笑了,“还真是个小滑头,难怪年纪轻轻能称霸京城。干咱们这行要实诚,可也不能没心眼,否则就真成那傻把式了。”
“既然如此,今天第一节课是免费的,你要是觉得不好以后别来就是……”
……
粉人潘把金溥佑带到了绘画室,里面放着各种西洋人物的石膏头像,还有半身像全身像,都不穿衣服,光着,这让金溥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
“仔细看,用心看,”粉人潘道“这可都是男的,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样子去混堂岂不是得全程闭着眼装瞎子?”
“澡堂子是澡堂子啊”金溥佑有些委屈“那地方就是光着的,可,可这儿,光天化日的……”
“哎,小封建,”粉人潘笑骂“幸亏这还都是男的,要来个女的,只怕你得吓得去孙传芳那儿告状,哦,这家伙已经灰溜溜的退走宣布下野不问政治了。”
“你看啊……”粉人潘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面团来,面团在他指尖翻飞,转眼间就初具“人”形……三寸大小,没有面目,只是手脚俱全而已。
“随手捏的很粗糙,但你可以试试看”粉人潘说着,又扔给金溥佑一块,“就按照我的样子捏,可以捏大点”
金溥佑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依言干了起来,很快他也捏好了。
两件玩意放在一起后,金溥佑脸色有点发红。
“怎么样,能看出问题么?”粉人潘问
“没潘老师的好看,匀称。”
“问题就在这儿,说实话,你的手法技艺和我比起来差不多,我可不敢说能完全胜过你,所以咱们是同一起跑线,可结果却显而易见,为什么呢?因为我学过西洋的素描绘画,认识人体的解剖解构,知道骨骼架子和肌肉走向,所以捏出来东西看起来就更加自然。”
“当然”粉人潘继续道“咱们面人儿讲究的是神似,平时捏的人物都是四头身比例,而正常人多半是6-8头身比例……”
“什么叫四头身?”金溥佑问。
双方交流用的都是国语,可粉人潘年纪大,又是江浙人士,这国语说的奇奇怪怪,日常对话还行,金溥佑哪怕听不大懂,但连蒙带猜倒也够了,现在讲到专业问题,那他必须打破砂锅问到底。
“嗯,就是头和身体的比例,四头身就是身体的长度等于四个头的长度,六头身,七头身以此类推。”
“哦哦,您继续,您继续”
“是的,咱们捏出的细活儿为了好看,头身比就不能太大,否则脑袋显得小,五官细节表现不出来。”
“但如此一来就会有个问题,头身比降低了,那么手脚的比例呢,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呢?以前行当里这些比例数据都是一辈辈传下来的,没有计算没有科学,无非是捏的多了,看着顺眼就行。”
“这就是我带你来这儿看西洋人体素描的原因,当你对真实的人体结构比例了然于心后,在这个基础上去加工创造,那么头身比和其它比例的缩放就有了具体的参照。对于普通手艺人来说,按照祖师爷的套路捏肯定不会有错。”
“可是对于你,对于我这路人么”粉人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行业新的祖师爷啊!”
“这……”金溥佑激动的说不出来话,只是看着对方,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个念头,他早就有了,当他在北京城笑傲同行的时候,就想过早晚要超过前辈超过祖师爷。
虽然评书里的英雄好汉,都是年轻的打不过年纪大的,胡子越白本事越大,可金溥佑从不这么认为。
祖师爷、前辈固然值得尊敬,正是他们的努力才创造了这么好的艺术,可每一代人都应该不停的努力创造才是正道啊,一代一代都守着祖师爷训条干活,那岂不是越往后越不行,时间一长行业就完蛋了。
只是在京城那崇古菲今的环境里,这种观点莫说是提出来,就是在自己脑子里转转都是大逆不道啊,毕竟是皇城根儿,那么多遗老遗少在的,若谁说古不如今,那就是和他们为敌了。
“嘿嘿”粉人潘笑得邪门“上海滩么就这点好,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当然了,这话你到外面说肯定会被人骂,但你放心,有人骂你就有捧你,一来一去正好抵消。可是,对于我们这行人来说,如果没有超越前辈的念想,整天跪在地上觉得自己不行,那这辈子也别指望成大气候了。”
“潘老师,您说的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为什么我刚才说,你得学一年多,就是因为到了你这个层次啊,中国传统的玩意儿,行当里的玩意该会的都会了,要想突破要想成就自己,就得博采众长,西洋的东西未必都好,也未必都有用。可你金溥佑现在也只能耐着性子一门一门学过来。”
“一边学一边用心琢磨,没准哪天就突然开窍了。以你现在的年纪,学这些应该也不难。”
粉人潘指着两个粗粗捏成的面人儿感慨道:“我现在说的这些,听起来有点悬,但也确实是我这些年自己领悟出来的。坦白说,我很看好你,我觉得你是能把咱们这行发扬光大的人。我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
“真的?”金溥佑又惊又喜,他已经被粉人潘折服,对方不管是手艺还是见解都在他之上,这样人的不服不行啊。
“当然,上海这边,我算是业内不错了的,自然也要关注下全国同行,目前看来长江以北还真就只有你了……我之前一直想找个机会北上会会你,交流交流手艺,但习艺所这边从来不肯批我的假期……现在倒好,你来了,缘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