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就此正式拜入粉人潘门下,这是他的理解,后者说起来便是恭喜金溥佑成为上海南市普益习艺所的一名学生。
让金溥佑管他叫老师即可,可金某人大概是北京呆久了,还是一口一个师傅的叫着,搞得粉人潘颇为无奈,时间一长了也就听之任之。
现在他可忙多了,要做生意,还得去上课。
好在粉人潘很替他着相,两人商量一番后,金溥佑每天上去习艺所里学习,下午和晚上出摊。
为了尽可能减少影响,粉人潘还允许金溥佑寄卖他自己的细活儿。
普益习艺所是眼下上海乃至全国最大,最完整的民营慈善机构,能做到这种规模当然有其过人之处。
习艺所以及普育堂在成立时就定性为民营,然后利用慈善这个名头到处化缘,沪上商人大贾都被其网络而来,捐了善款之后,便按金额给头衔,最高的是会长、副会长、接下来是秘书长、副秘书长、理事长、副理事长,然后还有上百的理事,可以说囊括沪上乃至全国商业精华,像虞洽卿,朱葆三这些老一辈富商,也有王一亭等书画名家,更有盛泽臣这样的巨宦之后,可以说人才济济。
对于这样的新事物这些人不光出钱也都出“力”,各种做生意的窍门都引入其中,当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要让习艺所乃至普语堂能够形成完整独立的运营体系,使其能够自己造血,而不是一味的要善款存货,理念十分先进,具体到细节上也独具巧思。
底楼进门就是一间巨大的会客室,兼着展览厅,来客在此等候正好可以观赏习艺所学员的各种作品,若是看得顺眼,那可以找相关作品的作者双方坐下商谈工艺要求细节,但这就属于定做,售价当然要上浮。
至于陈列其中的“工艺品”,老实说呢,一言难尽。
至少金溥佑看到的面人儿就让他没法评价,要是林德安捏出这玩意来,那就别指望吃好喝好了,给个窝头都是天大的照应。
对此粉人潘笑眯眯的解释道:“喏,这就是那些大佬馆的生意经了,我们这里不是没好的,再不济,我捏得玩意摆出来,也能卖不少钱是吧,而且也能装门面。但是啊,这个厅可是大佬倌们的特别交代的。”
“啊?”金溥佑纳闷“这,这不是做生意的路子啊,咱们都是把最好的玩意展出来,好当幌子……”
“这就是咱们天生发不了财的原因了,我和你想的一样,当初这个展览馆开幕时,我就说,我可以加班多弄点好货出来,结果他们摆摆手,让先别急,等个一年看看结果。你猜怎么着,具体卖了多少我不知道,反正这个金额绝对是让我惊掉下巴。”
“后来年终聚餐时候,我去敬酒时荣家二少爷见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才给我揭晓谜底,他说这个展厅绝对不能放好东西的理由就在于,不能拉高访客的眼光,平时大家买东西呢,当然都是要价廉物美,这是人之常情,但进了这扇门后就不一样了,都知道这里是习艺所,做出来的东西都算是善品,就不能用日常商品的概念来衡量,买了不求用,等于是捐钱做善事,在这个大环境下,东西差点不是问题,售价不要离谱就行。”
“而且这还有个好处,许多人初学艺制作出来工艺品都比较粗糙,正经是卖不出价钱的,就好比咱们的粗活儿面人,能买到一毛五一个就不错了。但这这儿,挂两毛钱,买的人还是高高兴兴掏钱,买的开心了,做的也开心啊,自己花心思的玩意儿有人掏钱,对增强他们的信心有莫大好处,这比我们当老师夸十句,夸一百句都有用。”
见金溥佑满脸吃惊的样子,粉人潘也感慨:“这是生意经啊,标标准准的生意经,荣家二公子后来讲,看我是个厚道老实人,整天为这个问题吊着个心思,怕对我的教学有不利影响,加上又多喝了几杯,这才告诉我的。”
“那说明他很看重你啊!”金溥佑道
“看重个p”粉人潘脸色一变,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起来,“那个胖猪猡,年纪轻轻又听说是从国外读的博士回来,不大愿意做生意只是到处挂名吃喝玩乐,我原本以为他是好人,结果一不小心中他计策,就是他把生意经告诉我了,然后马上说,这是把我当朋友,让我千万千万帮帮他,又是敬酒又是夹菜,我头一昏,就应了下来……”
“你掉他坑里了?”
“当然,这猪猡趁我喝多了就朝我哭诉,说面人这行当好,投资小,学习快,普通人学几个月就能出去自食其力,但这里缺老师,让我无论如何帮帮他……”
“哎,我也是,自己骨头轻,被这个赤佬捧了几句后,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你要晓得,我原本是捐了几套细活儿作为拍卖品,拍到的钱归习艺所。结果这帮赤佬啊,坏透坏透,要我的东西还要我的人,这天荣胖子带头给我敬酒灌迷魂汤,后来他们都来,我都忘记是怎么回家的,反正第二天我醒来,就看到桌子上有张聘用合同,上面有我的签名和指印……”
粉人潘顿胸捶足,“这帮赤佬,和他们打交道一定要当心,握手后都要数数看自己的指头是不是少了半截,哎,蛇吃蛇比长短,我是彻底服气”
“以师傅的本事和名气,真要走他们也阻拦不了,还是您自己心甘情愿留着吧”
“哎”粉人潘叹气“是啊,我觉得这是个好事情,那就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吧,我在这儿上课,他们也不短我工钱,我还能把咱们这行发扬光大,我觉得也挺好啊!”
“然后”他又怒道“这帮赤佬,又给我戴高帽子说我手艺好,为人好,处事公道,就硬给我上了这个副所长的头衔,你要晓得,这里是公益机构,请老师是给工钱的,但所有的行政后勤职位都是义务的,等于是我平白多了一大块事情,钞票却一分都没加……你看看,你看看,这帮赤佬啊……”
金溥佑听得皱眉头,心说这难怪日本人管上海叫魔都,果然是不同寻常。
同样的事情,在北京城是万万不可能发生,倘若京城要搞个习艺所,大概率会请他金某人去当教习,但要么是出动一个什么处长,打着官腔给委任状,由不得自己不接,要么就是几个社会名流登门拜访,让自己拉不
像荣家二少爷这样,开玩笑似的就把事情给办,还真是无法想象,关键是该有的手续全有,粉人潘虽然有愤愤不平之意,但提到此事时眉宇间倒也没啥怒意,就是嘴里猪猡猪猡的不免骂得勤快了些,另外还有些金溥佑听得满头雾水的上海方言土话,只是粉人潘语速极快,说的时候又是咬牙切齿,显然不是什么祈颂之词。
习艺所也好,普育堂也罢,都让金溥佑这个外来人觉得新鲜,京城当然也有自己的慈善机构,但形制构成与上海的截然不同,多是官办,官府出面,然后找民间善士募捐,日常做的最多的便是收尸,还不是收住家的。
而是每年西北风一起,大街小巷胡同里就有那熬不过去的老弱病残,往往十月里头场雪一下,第二天善堂的执事们就推车木头架子车,满大街的抬路倒,装车上拉到南城外乱葬岗挖坑埋了。
要说这善堂前清就有,但据说前清时候还多少给死人一口薄皮棺材,越往后就越不像样,先是一人一口,变成两人一口,头脚对着放挤挤就是,再往后三人一间,不该盖子,就这时候,棺材还是和死人一块烧掉的,再往后,还是三人间,但到了地头后,把死人倒出来,棺材继续用,反正到了金溥佑离开的时候,拉死人就没棺材了,两个执事,一个搭头一个抬脚,口里数着123,把人往车上一扔就是。
除此之外,也有庙宇什么开个饭堂舍粥,但也开不长久。
习艺所普育堂这样的做法,让他大开眼界,也能理解粉人潘为啥恼怒被荣家二少爷骗来当老师,却也兢兢业业的缘故,毕竟这里是真的在做善事,想想看,那些孤儿等长到一定年纪后,半天读书识字,半天按照个人喜好优缺点学习各种手工技能,等到了14岁离开时,便多少能在社会上立足,至少能租个小棚子混口饭不成问题,如果不愿意做买卖,那么因为断文识字也能去铺子里当个伙计。
而习艺所高价售卖的“粗劣”手工艺品对善款来源也是个极有力的补充。
金溥佑只能赞叹。
粉人潘又道:“你跟我学艺,做买卖时间就少了,所以我利用副所长的权力小小给你谋个私,一个月你可以再次寄售四套细活儿,你只管把东西送来,放在展厅里,其它都不用你操心,但卖得的钱,习艺所得抽20%,你觉得如何?”
“那太可以了!师傅!谢谢您!”金溥佑立刻就要给粉人潘下跪,被后者眼疾手快的一把架住。
“说多少次了,上海不兴这套。”
“谢谢师傅”金溥佑朝他鞠躬,他心里知道,这可是粉人潘帮大忙了。
现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东西捏出来卖不出去,如果他像以前那样不在一个地方长期出摊而是赶庙会,那买卖会好点儿,但上海太大,又有租界华埠之分还是有东洋势力地盘,每处规矩不同,不是老土地进去多半是要吃亏的。
而粉人潘这一开口,等于是给了金溥佑个固定的销售渠道,只要送货就行,其它不用操心,而手续费只抽两成,简直是活菩萨。
“你也别谢我,我知道上海的东西贵,总不能让你为了学手艺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吧,再说我这学费着实贵了点。”
“但!”粉人潘含笑道“贵有贵的道理,不是么。”
“是,是,太值得了,今天光这生意经一课就值回学费了,我才知道善堂竟然还能这样办。”
“当然,这只是皮毛,核心之处还是在于公开透明,你莫小看此地,虽然人手众多,但每一笔收入支出都记录的清清楚楚,到了年底是要向董事会理事会所有捐款人公布的。”
“当然了,你要说里面一点模糊都没有清澈见底,我看也未必,但因为理事会中有法律和税务界人士,所以就算有那不干净的,估计也不多,这年头能做到如此,已经是不错了,否则,我何必傻乎乎的呆着任人盘剥,我自己租个小铺子干买卖教学生可舒服多了……哎……”
粉人潘似乎有无限感慨。
金溥佑分明察觉到一个放荡不羁的灵魂被副所长的帽子给牢牢扣死在这三层洋楼里,很不甘心却又心甘情愿。
接下来的日子里,粉人潘尽心尽职,不光亲自传授金溥佑各种技艺。
比如面团的调色,粉人潘这边艺高人胆大,早就用了水粉颜料,并且笑道沪上捏面人的十有七八是用这个,那就都是他教出来的。
得知金溥佑自己将传统矿物颜料改为工业生产的水粉颜料后,对他的大胆创业也是赞不绝口。
水粉颜料的优点不但是颜色更鲜更亮,并且颜色种类也更多,一盒十二色,这就在颜色的相互搭配上有了更广阔的空间,而丰富多变的色彩正是细活儿面人的精彩绝伦之处,想想看高不盈寸的玩意上能有条不紊的展现出十几乃至更多的色彩,并且纹丝不乱,光这一手就足以哄得主顾掏钱。
而怎么调配出更多更漂亮的颜色,则是个人的不传之秘,粉人潘对此多有心得,他是老师,可也不是对所有学生都倾囊相授,这玩意要看学生天赋以及学习意愿,毕竟这是他的心血可不像明珠暗投。
现在倒好,一股脑儿全倒给金溥佑,后者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甚至还能提出自己见解,让粉人潘不由得拍案叫绝,授课变成了相互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