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这话以及不私藏的态度,金溥佑很快在习艺所里赢得众人的尊重。
原本大伙对这个从北方来的外来户多有不顺眼,没什么故意刁难,可平时多少有些爱理不理,现在对他都热情起来,远远的碰到了也都一口一个金先生金先生的叫着。
大家都不笨,知道金溥佑愿意把自己心得拿出来传授,是打破门户之见推动各项艺术融合的创举,同时也是提高学员本领的善举,毕竟学员们学完后都是要靠这手艺去谋生,学得越多越好越精将来出去赚钱也就更方便。
这对习艺所的口碑也是极大的提升,习艺所的口碑上去了,善款会多,正常的营收也会增多,这对于教职人员来说可比那啥发扬民族手工艺更有盼头。
最明显的优待是,现在金溥佑可以随便开关大展厅的各种展示柜的门了,说起来事小,但却给他提供许多方便。
按照习艺所的规则,这些柜子门只有专门的教职员工可以开关,从科学管理的角度来讲,这很有必要。
以前金溥佑要想寄卖自己的活儿,就得先找管理员,先填个寄卖表格,然后找粉人潘签名,管理员才会慢吞吞打开柜子,而且位置是随机的,有时候挺高,有时候挺低,有时候是位于边边角角的柜子,总之“市口”都不大好。
昨天,他拿着《一件小事》去找管理员的时候,后者直接让他自己去找个合适的柜子放着就是,至于手续?
人家是这样说的:“嗨,以前是因为金先生刚来大家都不熟,所以什么都要按照规矩来,现在么,金先生都是咱们这儿的老师,怎么还能当外人看呢?潘副所长的签字,这个您要是信得过我呢,一会儿我替您填单子,等快下班时候一块儿给潘老师拿过去,他省事,咱也省事,其实这单子不填都行,但会计课那边要个记账的凭据,所以就只能麻烦您了。”
或者有时候,金溥佑看到件能让他眼睛一亮的玩意儿,想要从柜子里拿出来仔细看看,在以前照样得填单子找签名,现在么,只要注意轻拿轻放,看完后物归原处即可。
待遇的提升让他很开心,对习艺所也有了更多的归属感,讲课也更加用心,而另一边,粉人潘给他安排的课程也一点儿都没拉下,至少他现在能像模像样的画几笔静物素描来,美术老师夸他有天赋,然后逗他干脆报考正经的大学的美术专业算了,现在世道已经变了。
北伐成功后,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上海也成了特别市归国民政府直辖,风气是越发开放,至少画光屁股大姑娘已经不再是新闻,只是不晓得下野归隐的孙传芳大帅见了这些新闻会不会大骂世道人心不古。
金溥佑只能唯唯诺诺,虽然内心深处颇有想法,但面表上也没法表达流出出来,并且读大学的艺术专业,那都是高门巨富的后代的才进得去,他这样的,能在习艺所听听课就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
这天是礼拜一,按照惯例,他又带来一套准备寄售的《战宛城》,照例找了个靠中间的柜子,又选中了柜子最中心的位置,正好和人的视线齐平。
在习艺所里金溥佑的活儿销路不错,通常摆上去三四天就会被人买走。
但他还是觉得不大满足,最好是今天刚上架,第二天就没了,虽然他一个礼拜只能寄卖四套,但这样做多少也能制造出稀缺性来,让顾客和教职员工觉得他的活儿供不应求,这多少是他的骄傲与自尊在作祟,可作为优秀的手艺人这种到处都要争第一的劲头却是必不可少。
当然“黄金地段”里原本就有老住户,金溥佑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让“他们”相互稍微挤挤,给新来的腾点儿地方出来。
“喂,你这个人,在干什么!住手!”忽然背后传来一嗓子,恰巧金溥佑正聚精会神的往柜子里上货,顿时手一抖,曹孟德从一米多高的地方摔下来,身首异处,惨不忍睹,典韦曹昂这次就算是白死了,其后笑眯眯的贾诩则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他立刻恼了,别小看这个曹操,他可是花了整整两个晚上你才捏出来的,《战宛城》这场景里不管是后面咬牙切齿的张绣还是阴险狡诈的贾诩或者俩死鬼,都是为了衬托曹操而存在的,所以捏起来特别费心费力,也特别难捏,尤其是曹操的脸谱更是难上加难,向来是显功夫用的。
曹操的脸谱很特别,白底代表奸臣,为了加重奸相采用了男角色中少见的细眉细眼,并且在两眉中间有象征心机深重的细纹路。
对于京剧演员来说勾个脸谱不是问题,尤其是唱花脸的脸盘子都大勾起来方便,但考虑到一个面人儿才一寸多高,这脸盘子比黄豆大点有限,还要把这些细节都表现清楚,夸一句神乎其技不为过。
也就是金溥佑天赋出众加后天努力才能办到,对了,即便如此,他心里也有数,过了四十后,多半就做不了这种了,目力不济还手抖,那真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白给。
光这个脑袋就得捏个小半天,现在掉地上可全都毁了,金溥佑恼了。
连忙蹲下将曹操连头带身体捡起来,头也不回的呵斥道:“这td谁啊,嗓子怎么和叫驴似的,习艺所里可没有草,不对嗓门那么大本身就一大草包吧……”
俗话说京油子卫嘴子,油子的嘴皮子本就不差,虽然和天津卫的相比略逊一筹,可别忘了,金溥佑的师傅可是地地道道的卫嘴子。
做买卖时候当然是规规矩矩,恨不得把顾客当自家祖宗来哄,可私下里嘴巴上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厉害,再说了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子呢,何况精心制作的曹操这就要进垃圾堆,金溥佑能不窝火么?
“哎,你怎么骂人!”
“小爷骂的不是人!”金溥佑刚把曹操捡起来,心痛的无以复加,这都是自己的精气神啊,这礼拜的饭钱可就全指望他了,现在出师未捷身先死……
等他回过头后,发现展厅内却空无一人。
“啊?”他只觉得后脖子一凉,这光天化日的闹鬼了不成?
“哎,金先生,您在这儿啊?”展厅的管理员走了进来,他姓骆,已经五十多了,年轻时经商,发了点小财,家里子女也都挺有出席,老骆前两年觉得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就退出商界,可又不甘寂寞,于是便到习艺所来当个义工,一分钱不要,还倒贴自己饭钱。
这样的人习艺所里很多,都颇受大伙尊敬,虽然干的是打杂的活儿,却没人敢小看他们。
“我听到有人吵架,就进来看看……”老骆说道
“骆先生,您瞧……”金溥佑把身首异处的曹操放在掌心上给他看。
“哎呦……这,这,太可惜了,还能接上么?”
“不能啦,本来就是一体捏出来的,硬接的话,会有接缝就不好看了,再说,脸着地,你瞧瞧,还沾了土,这哪儿还是曹操啊,分明是定军山里的夏侯渊……得,这半天白干……”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孩子淘气?”
“不是”金溥佑叹气,便将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哎?”老骆一愣,“我刚才就在隔壁房间,可没看到有其他人离开经过。”
“嗯?”金溥佑听出对方话里有话,没有其他人,那就是有特殊的人呗。
“谁啊……”
“咳咳”老骆脸色怪异,欲言又止。
“骆先生,您说话啊,我是没看到这孙子,因为全程我都看着柜子,身后什么时候进来人,什么时候出去人都不知道……”
“刚才潘姑娘一下子就冲出去了,而且我看她眼圈有点发红……”
“潘姑娘”金溥佑莫名,再看老骆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一拍脑门,“别是,别是,师傅……”
“对啦,就是副所长的妹妹。”
“您别吓唬我……”
“我干嘛吓唬你啊,不过我得告诉你,副所长今年43了,但他这妹妹才20多说是兄妹,其实看上去和父女差不多,潘先生家里苦,他妹妹出生没几天,母亲就没了,过了几年后爸爸也走了,幸亏那时候潘先生已经会手艺了,就这么把妹妹来车大,真真是宝贝的不得了,掌上明珠说的就是这样。潘姑娘前年吧,进了个什么私立大学,学的是法律,学费不便宜,逼的老潘还得出摊赚钱……”
“不是……您说的有点多”
“不多,不多”老骆看着金溥佑,眼神里都是笑意,就是让后者觉得心里有点发凉。
“金先生,赶紧去副所长办公室看看吧,如果不是潘姑娘那是最好,要真是她,你赶紧认个错,潘先生也是明白事理的人……”
“不对啊”老骆挠头“我说你小子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连男声,女声都分不出?”
“冤枉啊”金溥佑叫起来“你瞧,我当时正要把这竹雕往旁边放放,聚精会神呢,冷不丁背后一嗓子,我害怕还来不及,哪儿来的精神去分男女,再后来,曹操掉地上,我除了心痛,还能干啥……”
“行啦,行啦,行啦”老骆连连摆手,“走走,赶紧找潘副所长去……你怎么还不走啊……”
“骆,骆先生”金溥佑结结巴巴道“麻麻烦,您,您帮我个忙……”
“不行,没空,老头子忙着呢”老骆一口回绝。
“我许您一盒美丽牌香烟,等会完事,我就给您买去……成不?”
“一言为定啊,说,你小子是不是要我陪你去找潘先生?”老骆问。
金某人点头如同饿鸡啄米!
“两盒”
“骆先生,您……”
“那你自己去!”
“成两盒就两盒”
两人来到二楼走廊尽头处的粉人潘办公室兼面人儿技艺传授室。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动静不寻常。
“哎呦,哎呦,妮妮,你,你干什么干什么……”
“我不管,我不管,我被人骂了,你得给我出气,给我出气!”
“那是你不好嘛,别人干活儿,你倒好背后突然一嗓子,好人都得被你吓出病来。”
“什么啊,我是看到陌生人在乱动展示品,我出声阻止,难道错了嘛,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习艺所好?这个破地方,你把全部精力都搭进去,我路过顺眼看到了,替你吆喝一嗓子,有错嘛,有错嘛?哎,你可是我哥哥哎!”
“没错,没错啊,但,但人家也没错啊……”
“你还胳膊向外拐呢?”
"不是,不是,咱们得讲道理,哎呦,哎呦,我就是以前太放着你,你,你,哎呦,你这样下去怎么嫁人,哎呦,你放手!"
“又说嫁人,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说,你说,你说,!!!我就你一个哥哥,你还这么对我!你你你!!”
金溥佑只觉得头皮发麻。
“要不,咱们还是先走吧,一会儿再来?”他道
“来都来了”
老骆抬手敲门,然后拉高声音道:“潘先生在嘛,我是楼下老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三秒后,粉人潘的声音传来,“请进,请进,门没关。”
老骆推开门,顺手把金浦与一把拽进去。
“骆先生找我有事?”粉人潘问
“我?没事儿。”随即一指某人,“有事的是他,我楼下还有点活儿先告辞了”
说完拔腿就走。
金溥佑连忙去抓,不料老骆年纪大,但身形矫若游龙,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只是一扭腰再跨上两步,便轻松躲开金溥佑的掌控,人已经在办公室外了。
老骆脸上非常得意:“刚才答应我的事情,别忘记啊。”
说完一溜烟的跑了,速度之快仿佛是个二十浪荡的小伙子。
而房间里的气氛却诡异起来。
潘姑娘是个颇为火爆的脾气,不管是之前呵斥金溥佑还是刚才收拾粉人潘,可现在却低着头不吱声。
金溥佑这边也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终粉人潘长叹一声打破僵局,金溥佑抬头看去,只见粉人潘原本颇为考究的大背头现在现在乱得和鸟窝似的,不问可知,定然是刚才某人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