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人潘是老江湖,鉴貌辨色的本事当然一流,见金溥佑这厮此刻没了平日的混不吝,面孔红得像猴子屁股,说话结结巴巴,怎么还不知道他的意思?
只是此刻他促狭心思起来,决定再逗逗这小子,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我在问你话,我是你师傅,你现在这个样子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妮妮?”
“没没没,绝对,绝对……”
“什么绝对的看不起,哼”粉人潘一甩袖子。
“不不,师傅,听我说,听我说,我,我,我,我,求之不得,真的,我实在是怕配不上潘小姐,真的,真的,她一个大学生长的又好看,脾气又好,我,我……”
“什么?”粉人潘扭头吃惊的盯着金溥佑,“你说什么?她脾气好?”
“是啊?”金溥佑挠头,看着对方“潘小姐说话挺和气的,斯斯文文,很有大家闺秀派头。”
“你就忘了,当初她那一嗓子吼得你面人儿都掉地上了?”粉人潘觉得有点好笑。
“哎,这个啊,误会,误会,后来就好了。”
“是这样啊?”粉人潘也开始挠头,盯着金溥佑左看右看,又绕着他转了两圈,让后者心里发毛。
“小赤佬,本事大的来,以前倒是小看你了。哼!”粉人潘语气颇为不善。
金溥佑唯唯诺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以啊,妮妮是我一手带大的,说是兄妹,其实和女儿也差不多了,她的脾气我还不晓得?幸亏是女的,要是男的,我肯定把他送去当兵,否则能把天给我捅破了!”
“这些年在家里,称王称霸,几乎不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怎么到了你这儿,就百炼钢化成化成,……什么来着……”
“绕……绕指柔,绕指柔”金溥佑惭愧道
“你还敢接口,真当我不懂么,我是被你气的!”
金溥佑心里直叫冤枉,什么叫都是被我气的?这亲事不是您老人家亲口提出来的么?您要不提,宰了我金某人也不敢有这胆子。好了现在你逼我表态,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再说了,潘小姐,哎,不对,妮妮,对,妮妮那么可爱,脾气又好说话又温柔小手还软软的,多讨人喜欢……
幸亏面前的哥哥不会读心术,否则听到这家伙未经许可便在心中将潘小姐改称妮妮,只怕当场一个窝心脚踹出去,此子狼子野心保藏日久,只怕是留不得了。
金溥佑经历过太多风雨做的又是小买卖,在揣摩人心上已经是一等一的水准,只是毕竟阅历尚浅,实在是揣测不到此刻粉人潘的心思,都说少女心思如春日气候,说变就变。
此刻粉人潘的心思么,那变得就更快。
他是看中金溥佑的,技艺上这厮绝对是能出类拔萃的人物,年纪轻轻就集合了南北两派的精华,再假以时日去磨练,今后还了得?何况这小子做人虽然有点小毛病,但大节不错,尊师重道,从来是说话算话,这这个世道里,这样的人可称为君子。
粉人潘年过四旬尚未结婚,很大的原因就在于这个妹妹,以他的条件,大家闺秀指望不上,但小康人家的小家闺秀倒都是愿意嫁的,粉人潘相貌不恶,尤其是身量颇高皮肤白皙,“粉人”一词大多是指他手里的活儿粉雕玉琢似的好看,同时也暗指他本人的外貌。
家境虽然中落,可在老城厢有个小院子,自住绰绰有余,如果愿意放租的话,每月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加上手艺冠绝沪上,实在是相当的经济实惠。
年轻时,上门的媒婆几乎踏破门槛,但都被他一概拒绝,原因就是这个小他近二十岁的妹子,那时候的潘妮才五六岁,粉人潘生怕自己结婚后疏于照顾,加上那时节兵荒马乱的,他是时刻做好了逃难的准备,一个人带着个妹妹跑,总比带一大家子要方便省力。
一来二去也就耽搁了,时间一长也就没了结婚的念头,之后买卖兴隆,又被旋入习艺所担任教师,各种事情压下来,更没了想法。
只是此刻,粉人潘忽然心里不痛快起来:凭什么我辛辛苦苦一手带大的妹妹就平白便宜了这个赤佬模子?!凭什么啊?我都四十多了,都还没结婚,这个小赤佬才二十出头就有妮妮看上?这是什么世道?
再看金溥佑时眼神便越发不善。
金溥佑就算有一肚子心眼,此刻却也使唤不出来,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别说师傅只是眼神不善,就是现在被胖揍一顿都无所谓,只要能娶到潘妮,嘿嘿嘿,嘿嘿嘿……
“小赤佬,你竟然还笑?”粉人潘气的举手就要打,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妹妹啊,就要这么跑了!而且还很没良心的对这个小子展现出好脾气,合着原来这妹妹是懂得温柔的啊,就是懒得展现给这个哥哥看是吧?
越想越气。
金溥佑却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北京老话:好白菜都让猪拱了,现在自己可不就是拱了潘妮的猪么,难怪粉人潘生气。
想通问题因果后,顿时胸中了然,立刻道:“我肯定笑啊,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这怎么就轮到我了呢……我可太开心,要不是在大街上,我指不定翻俩跟头了……”
说着还扮了个鬼脸。
粉人潘也被逗得笑了:“你个小赤佬,难怪妮妮吃你这套。”
“行啦”粉人潘摇摇头“我也知道你心思了,妮妮那边呢,我是没去问过,可她毕竟是我一手养大的,从小到大,她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睛里,她的喜怒哀乐,我也都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
“溥佑啊……”粉人潘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有些萧索“咱们说是老师学生,其实和朋友也差不多,妮妮的终身大事是我的一块心病,从小没了爹妈,我把她带大,生怕她受委屈,什么事情都由着她来,这也让她的性子火爆,平时说一不二。好了,你别看着我,我知道,现在你们眼里的彼此都是千好万好,但以后终归是要过日子的,希望到那时候,你要多多包容她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有点气量,多让着点她,我就这个一个妹妹,托付给你了!”
“师傅……我……”金溥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直挺挺站着,忽然他不顾在大街上,直接跪下给粉人潘磕了个头。
后者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去拉金溥佑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可受不起!”粉人潘埋怨道。
“受得起。师傅,你是我师傅,教我本事,还为我打算。”
见粉人潘又要说什么,金溥佑连忙道“让我把话说话完。”
粉人潘无奈闭嘴。
“师傅,你不晓得,我命很苦,虽然生辰八字和溥仪一模一样,但过得日子可是天差地别,别人都是靠祖上余荫,我这家,这么说吧,能有铁杆庄稼吃就是祖宗积德,我爹聪明有文化,却因为满人的缘故被人从外交部踢出去,后来我妈死于乱军,之后我爹就疯了……”
粉人潘的脸色有些发白,自己和金溥佑私交不错,以前也隐约知道他父母都已经亡故,孤身一人,但没想到还有这些隐情。
“那时候,我才10岁眼看,就要家破人亡,那时候碰到了我第一个师傅,也就是您知道的天津面人儿林,他看重我,教我手艺,还用各种方法补贴我,所以我这个家才能维持下去,我爸爸在得疯病后还能活好几年,多亏我师傅。”
“再后来,师傅教会我全套手艺回了天津,靠着手艺,我在北京城创下挺大的名气,那时候觉得日子有奔头了,结果我爸爸又惨死在日本浪人手里。父母都死于非命,我这个当儿子莫说替他们报仇,就是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说到此处,金溥佑脸上已经全是泪痕:“那时候,我就不想活了,可谁知道,我师傅的儿子来找到我,说师傅死了,临死前让他照顾他,于是,我努力的活了过来,像师傅当年教我那样教他儿子,总算那小子也有天分,今后也能在这行里扬名立万,那时候,我就再也不想呆在北京城了,太痛苦了,不管是做买卖还是吃饭逛街,我都要避开我父母遇难的地方……”
“然后,我又遇到您……我知道师傅,您也是真心教我,真心对我好的人……金溥佑在此发誓,从今往后如果对潘小姐有丝毫三心二意,天打雷劈,天打雷劈!”
“用不着这样”粉人潘感慨道“我之所以愿意把妮妮嫁给你,也是相信你的为人。以前不知道你的身世,现在才知道你也是苦人,和你比妮妮算是蜜糖水里泡大的,以后你们就相互扶持吧……”
之后仿佛达成默契似的,两人都不再说话,神情轻松愉快坐有轨电车回家了。
当天晚上,金溥佑缩在自己的南房里,摆开大马扎和箱子,但心思却完全不在活儿上,只是竖起耳朵听着北房那边的动静,粉人潘答应他,今天晚上就和潘妮摊牌此事。
片刻后,:“老潘!”声音足有八度高。
金溥佑虽然没亲见,但他能听出来声音中的羞涩与紧张。
随后便是粉人潘的絮絮叨叨,虽然听不清楚讲什么,可能猜出来,无非是夸他金某人呗。
金溥佑假意去院子里透风,这样能听得清楚点
果然,一会儿又传来潘妮的声音,这下子她的声音听上去稳定不少,依然听不清说什么,但娇羞之意却更加明显。
金溥佑听得正起劲,忽然客堂门打开,潘妮从里面冲出来,两人顿时傻了眼。
潘妮反应快,嘴里嘀咕了一句,转身就要往客堂里跑,不料粉人潘把门堵了个结结实实。
金溥佑硬着头皮道:“潘小姐……”
“做,做啥……”潘妮的声音细微不可闻。
“麻麻烦你……我,我今天头上又要换药了”金溥佑指指纱布。
“哦,哦,好,好,那,那去你房间吧……”
……
“丝丝”金溥佑努力忍耐,但还是忍不住撮着牙花子。
“对……对不起,我,我弄痛你了”潘妮道歉。
“没事,没事,换药哪儿有不痛的……”
“是,是我手势不好,你,你别安慰我”
“不是啊,真没安慰你,就算日本人开的高级诊所的护士换药也会磕磕碰碰,要我说,还不如你呢?”
“哎?你还去过日本人开的诊所,吹牛吧?”潘妮被他几句话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说话也开始恢复往日的随便。
“嘿嘿,我不骗人,东洋坏人多,但我恰好认识个好人,他叫矢原谦吉,是个留德的医学博士,他那时很喜欢我的活儿,所以我们交情很好,没事经常去他那儿喝酒,说起来,他最喜欢的日本清酒,酸不唧唧的,我是没尝出好来……”
“哼!”换好药的潘妮忽然气鼓鼓起来。
金溥佑顺着她眼神看过去,立刻发现了原由。
他搬到粉人潘处来时,也没忘记带着四个最精致的面人,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中年人,一个梳着二把头的旗人妇女,两人中间是个五六岁的胖孩子,还有个斜靠在几案上的和服女子。
原本这是放在专门供桌上的,但粉人潘这儿一时没供桌,便放在桌子的角落上。
金溥佑笑笑,从椅子上站起来。
走到桌前,轻轻掂起那个和妇女子,眼里有些模糊。
“你,!你还要气我?”潘妮撅着嘴,分明很委屈的样子。
金溥佑不说话,只是将面人轻轻握在掌心,往房门走去“妮妮,跟我来。”
潘妮鬼使神差的竟然跟着去了。
两人站在院子里,金溥佑将面人儿放到她手,“替我稍微拿一会儿。”
说着去仓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把锄头。
二话不说在角落里挖了坑。
“你,你,干什么?”
“给我”金溥佑伸手。
潘妮忽然醒悟过来,“你要埋了这个?”
“是的”金溥佑点头“她对我曾经很重要,我不瞒你,但后来她死于非命,连一张遗像都没有留下,我便捏了这个,想让她也能受些香火供奉。”
沉默了片刻道:“她很可怜,孤身来中国赚钱养家,回国时已经成了一盒骨灰……而她原本的家庭,也不知道……哎,希望她魂魄能否感应到,我想让她多受些香火总是好的……给我吧”
“不!”潘妮反对
“给我吧,从今以后,我心里便只有一个人了……”金溥佑笑道
“呸,你不要脸!”潘妮啐道,看着手里的面人道“她也是可怜人,如果埋了后真的是一点香火都收不到了。”
“你,现在”潘妮趾高气扬的命令道“把坑填了,这个继续供着!但以后不准想她,只能想……嗯,明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