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是自来熟的性格，邱丽婷也是爽直脾气又因为上台前的紧张，故而特别愿意多说话来放松自己状态。
金溥佑第一次抽烟，一口下去被呛到，咳嗽起来，曹默章拍着他的背道：“小金，你不要这样的咳，再抽两口，抽两口，包好，包好……”
随即两人便都不再说话，默默的抽烟，原本清澈的眼神中透露出对未来的渴望，现在却都感觉将来好像也未必是那么的美好，两人都有点难以接受，自己怎么就成了女孩子们社教聊天的谈资了，而且他们自我感觉向来是不错的，现在听起来，她们说的如此不堪，那都是谁啊！
难堪倒是没持续多久，大约五分钟后，话题转换后：“哇，这娜拉的衣服好漂亮啊！”
“哇，你这化妆真好看！”
“哇，你这唇膏是什么牌子的……”
但别说，这么一通胡扯后，邱丽婷的紧张感肉眼可见的不见了，曹默章看看手表道：“抱歉，大概还有五分钟就要开演了……”
金溥佑顺势道：“潘……妮妮，我们去观众席吧，别耽误正经演出。”
说完拉着潘妮往外走，潘妮并不说话。
两人在位子上坐定后，潘妮忽然道：“你，你干什么，你……放开！”
“哎，握着挺舒服的，让我在握会儿？”
“做梦，你个流氓！”潘妮嘴上啐他，到底也没有把手抽回去。
金溥佑心安理得的捏着小手，靠在椅背上，只觉得人世界的快乐莫过于如此。
《娜拉》这出戏当然是精彩的，邱丽婷的表演也大放光芒，演出结束后全场掌声雷动，潘妮也久久沉浸在剧情中。
在回家的有轨电车上，她忽然悄声问：“以后，以后，你，你……我，我也要，也要……”结巴了半响却没法把话说完整，毕竟两人现在连婚都没定，有些话女孩子实在是说不出口。
金溥佑知道她想说什么，笑道：“这个么，随你，你要是愿意呆在家里，那就呆着，你放心，我能养得起，可你想要出去工作，我肯定支持，甚至说，我更希望你能去工作，不是因为钱，而是我觉得人应该去接触不同的人，去接触社会，整天封闭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并不好。”
潘妮吃惊的看着他：“你，你，你的想法，怎么那么，那么……”
“开明？”金溥佑咧嘴而笑。
“是的，我以为你是北京人，那儿据说挺保守的，我想你会不会和那些遗老遗少一样啊……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且听我哥说，你还是前清的皇族，我是怕你这儿规矩大。”
“噗嗤”金溥佑笑得简直停不下来“是，我是旗人，可我对大清国那套可没任何好感，是的，当初我娘确实是在家相夫教子，可那时她不识字没法上班，但后来我爹被从衙门里开革后，我娘还是给人缝穷去了……可，可，如果她不去缝穷，也就不会，也就不会……”
说到这儿，金溥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当年乌雅氏的惨死导致整个家庭巨变，如果不是运气爆棚碰到面人儿林，不知道会有多惨痛的结局等着他们，很大的可能他金某人都活不过十岁，不是捡煤核时被飞驰的汽车撞死，就是因为饿得难受捡不干净的东西吃而得病死亡。
更要紧的是，当一个十岁的孩子没了妈，还得照顾个疯了的爹，其间苦涩，外人能想到，但亲历后才知道，外人的理解还差很远很远呢。
“溥佑……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的”潘妮歉然
“和你没关系，这些事情是我经历的，躲是躲不过去的。咱们继续说，我总觉得女性和男性其实没啥差别，头发长见识短什么的，都是那些没本事的男人的话，女性缺的就是个机会……”
“你看《娜拉》，大伙儿都在赞扬娜拉最终离开了玩偶之家，可之后呢？离开之后她该如何活下去？娜拉是被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给养坏了，海尔茂的家庭是玩偶之家，娜拉本身也只是个玩偶，玩偶是没办法养活自己的，但你不一样啊，你是大学生，学的又是法律，如果以后你整天呆在家里，那书岂不是白读了。”
金溥佑摇摇头，继续道：“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嘛，你能从小学一路读到大学，这是多了不起的造化啊，要是今后你呆家里，那太可惜了，看看我总共就读了半年的小学，后来多亏我爹给我开蒙，可你知道嘛，后来我在出摊的时候看到，各种学生是有多羡慕，我当初在学校里见过水分解后的气体能点燃，摩擦能生电，当初给我们展示实验的老师说了，这里面都是精深的科学道理的，得等我们大了后才慢慢教，给演示就是为了吊吊我们胃口，让我们有学下去的决心……”
“可惜啊，我是有决心的，但家里条件不许可，只能退学，后来我买卖做得挺火了，有次收摊回来入果琉璃厂的估衣铺子，看到件八成新的学生制服，那时候要价就得八块大洋，你也知道，北京物价便宜，这点钱足够三口之家一个月，每天都能有点荤腥加白面馒头了，但我还就是买下来了……”
“就是，就是为了圆个梦？”潘妮小声道
“是啊”
“那后来呢？”
“后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就把衣服送给我师弟了，如果他整天穿着这个去摆摊，大概，大概生意也会挺好，毕竟这小子长得像我师傅，特别精神的那种。”
“哎”金溥佑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补充道：“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
“没事儿，我挺喜欢听的，而且吧”潘妮低着头轻轻道“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日子过得不好，虽然我哥哥特别喜欢我，你知道的，我从小没了爹妈，可有我哥护着，我从小到大是真没吃过什么苦头，我以前总是觉得自己命苦，别的孩子有爹妈，我只能和哥哥相依为命。”
“但”……潘妮叹了口气道“自从听我哥说起你的身世后我才知道，和你比起来，我这日子可真不算什么，至少没饿着没冻着，一路上也是好好读到了大学。真的是没吃到苦头过。”
“这也是各人有各运啊”金溥佑看着电车窗外闪烁的霓虹灯感慨道“我这命是挺苦的，可现在我也在琢磨，如果我爸爸额娘当初就像我今天这样，直接搬到上海来，是不是就能好过点，毕竟清朝没了后，各路军阀轮流进北京，每进去一个都带来一阵乌烟瘴气，反而是上海这边太平。”
“被你一说倒也是，听我哥哥说，最早是太平泰国洪杨革命时闹过一阵，当时苏州啊周围的人全跑到上海来，太平天国翼王都打到浦东高桥了，后来本地富商大家凑钱组织了洋枪队才顶住，上海就此开始繁荣，而苏州被打下来之后，可是一蹶不振，再后来就是辛亥革命，革命党起义时乱了一阵子，但打下来后倒也就太平了。”
“所以，这就是人的运气啊”金溥佑叹息
潘妮忽然机灵灵的打了个冷战：“被你一说，我忽然觉得，如果我和我哥要是出生在北京，那日子……”
金溥佑轻轻握住她手：“这些都是以前的事情，现在我在上海，你也在上海，以后齐心协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嗯”潘妮轻声应道，随即主动将头靠到了金溥佑的肩膀上。
……
自从与季嘉棠的合同签完后，金溥佑的生活也开始发生改变。
几天后，季嘉棠那边传来一句话：“都已经摆平了。”
金溥佑和粉人潘商量后觉得，也是离开那个是非之地的时候，于是便叫了两个习艺所里的强壮工友，一人一辆黄包车，去提篮桥的住处，收拾收拾后，将所有行李都搬走了，同时也和二房东做了结算，虽然被敲掉一个月的房租作为违约金，可此刻金溥佑也顾不得计较这些，赶紧离开才是。
自始至终他，他都能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显然那是张阿根的徒子徒孙，但除了盯梢外，也没有其他举动，想来季嘉棠这位后辈还是让张老太爷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毕竟季嘉棠后面是赫赫有名的黄金麻皮啊。
而粉人潘也充分发挥了本地地头熟的优势，很快就在离自己宅子五分钟的地方给金溥佑找到了住处，也是类似的绞圈房中的东侧厢房，一个月才四块钱。
平房和石库门到底是不能比，价钱低了一半都不止，对此金溥佑当然开心，毕竟那就是个每天睡觉和堆放些杂物的地方。
因为搬离了提篮桥，自然没不会再去下海庙门口摆摊。
于是生计又成了问题，虽然有点积蓄，但好手好脚的不能坐吃山空吧，季嘉棠那边的消息是，“稍稍再等一两个月，大世界这里就敲定了。”
原来随着美国的经济暴发，世界各国都受到了影响，包括中国，主要表现为市场上的钱越来越少了，在知道美国出事后，经历过橡皮股票风波的上海人立刻敏锐的意识到了风险，于是纷纷开始避险，具体表现为抛售股票，并且从银行取出存款兑换成银圆或者金条存储在自己家里，宁可损失利息也要保证本金。
如此黄楚九的日夜银行便首当其冲。
日夜银行是黄楚九最重要的产业也是其庞大帝国最来钱的买卖，直接开在大世界旁边，利用大世界带来的人流，银行生意相当不错，而为了吸取更多存款，黄楚九还冒大不韪首次将银行的营业时间设定为24小时连续，要知道在此之前银行都是八点开门五点关门，每个礼拜还有一天内部盘库日也是不营业的。
如此一来，365*24全天候营业的日夜银行便从同行手里抢到了大量生意，并且给出的利息还略高于同行。
便利+高息，让日夜银行门庭若市，黄楚九也被世人称为生意大王。
可这是之前，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时候，现在经济危机爆发后，面对着提取存款的储户，黄楚九慌了。
由于是全天候营业，日夜银行光人工成本就是同行的三倍，这还不算晚上开灯营业的电费，以及更多的请愿警支出。
最要命的是，黄楚九错判形势，他将吸收来的储蓄都用来投资各种炒地皮，手里囤积了大量的写字间和空白土地。
这当然不算错，甚至可以说是精明的投资，但，还是那句话，当大环境好的时候，这是好的生意，现在么，面对挤兑的储户，黄楚九开始抛售固定资产来应对。
但为时已晚，当初高价收入的地步原本以为捂个三年五载后起码能翻倍，可现在打七折都没人要，毕竟当大家都在收缩时，地皮是最不值钱的。
而日夜银行的储户又以小老百姓为主，他们贪图高一点的利息以及相对便利的营业时间，甚至黄楚九当初还推出了，凭借大世界门票可以享受更高利息的揽存政策，这一切的一切叠加起来后，就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每天都有无数人聚集在日夜银行门口要求拿到自己的血汗钱，各大报纸电台也是轮番报道，此刻的黄楚九已经弹尽粮绝，他甚至连跑都跑不掉，他的住宅外同样挤满了储户。
这时，大世界就成了他最后也是最好最值钱的资产，毕竟大世界从开业以来人流天天爆满，并且去年刚刚重新建了新楼，每天开门前售票处都排着长龙队伍。
一天光门票收入就足够了，更何况其中的剧团商店也会产生收入。
等于是只下金蛋的目击。
现在被黄金荣盯上了，他早早就放出话，要盘下大世界，他开口了自然没人敢去竞争，偏偏黄金荣又不去找黄楚九谈话，就这么看着他天天被逼债，他就是要等黄楚九油尽灯枯，到那时候他才可以用一个三钱不值两钱的价格，拿下大世界。
现在么，还得继续等等。
季嘉棠倒是直言不讳的把这些内幕都告诉了金溥佑，毕竟这是阳谋，黄楚九现在就是个案板上的胖鱼而已，任人宰割。
所以，他让金溥佑正好休息休息，等黄金荣盘下大世界后，再去出摊。
张充和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