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倒也想趁着这个机会稍稍放松休息休息,南下都一年多了。
上海的生活节奏比北京可快多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后者好似迈着四方步慢慢踱着,平平稳稳端庄大气,除了速度慢没缺点,而前者呢总是处于一溜儿小跑的状态,跑步姿态自然不会太好看张大嘴巴,瞪圆了鼻孔,呼哧呼哧牛马似的喘气,可速度快啊,同样跑一天,在上海的距离可是北京城的好几倍。
金溥佑着实有些累了。
但有人却不这么想……
粉人潘对于金某人的空档期就提出了很好的建议:“正好,习艺所里最近缺人,我现在行政事务太多,也忙不过来,干脆,你先来代课一段时间,你能教面人儿,泥塑外,还能讲讲基础的艺术欣赏入门,这不是挺好么。”
金溥佑显然不愿意,但粉人潘轻轻咳嗽两声后,某人也只能点头答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潘妮可还没嫁过来呢。
这时候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好好的讨好大舅子,等大事已定后,再说其它的。
粉人潘也不白使唤他,工资当然是没有的,但让他能寄售更多的细活儿,这比工资更来得贴心,毕竟一个月给他的讲课费最多也就十块大洋,而他一套细活少说能卖五块,扣掉习艺所的抽成,净赚四块钱。
而且习艺所位于南市,这里是几百年来的县城所在,在开埠前上海便是重要的漕粮集散码头,多少年的积累,南市县城富户无数,其购买力远远超过越界筑路的提篮桥地区。
现在金溥佑每个礼拜能在习艺所这个渠道卖掉两套,一个月下来也能有四十块钱的收入,也可以算是小康了,莫说自己一个人,再养个潘妮也不在话下。
而粉人潘这边也非常得意,给习艺所拐来个优秀老师,非但一分工钱都不用花,每个月还能从他身上赚到十几块的抽头钱,这算盘打得劈啪作响,金溥佑看着也是叹为观止。
刚开始还觉得有点不开心,寻思自己好像是亏了,可仔细琢磨后发现,自己非但没亏反而是赚了。
习艺所讲课当然是挺累的,尤其是手工艺活儿,不光要讲,还得现场捏,现场指点学员的差错。
一堂课下来嗓子都哑了,可好处也明显,不用出摊,在室内可比外面天天日晒雨淋的舒服多了。
其次,人的感觉也不一样,出摊时候整天都得赔笑脸,不管看到谁,话还没说,嘴角就得先勾起来,一天下来只觉得脸上都快抽筋了,回家后得用热毛巾敷删过一会儿才能舒服点,现在好歹也是老师,笑是对学生的优待,不笑那是保持师道尊严的必须,一切都由自己决定。
再有也是最重要也是让他最舒心的,由于各种原因,他的细活儿在上海的销路只能算一般,在提篮桥摆摊时候为了推销真是费尽心机,现在可舒服了,往只要负责往展示柜里上货,然后每隔一个礼拜去习艺所的会计室结账即可。
甚至因为他现在是这儿的老师了,像老骆这种负责日常行政杂物的工友,还会帮着推销介绍。
此种宽松的环境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现在他每天早晨八点到习艺所报到,如果有课就上课,没课的时候是完全自由的,随便他干什么都行。
换成普通人没准就逛街或者找地方睡觉去了,但金溥佑不是,现在他是老师了,自然也不用再交学费。
同时他也打听清楚了,习艺所里并不禁止老师听课,于是真是老鼠掉进白米缸,各种相关艺术门类的课程都能看到他。
尤其让他喜欢的是油画课。
油画传入中国不过几十年,因为是纯粹的洋人玩意,所以颜料画布都不便宜,按理说习艺所是不开这门课程的,因为得不偿失。
但之所以开设这门课程的原因倒也简单,也不知道是哪位神通广大的董事或者理事,从土山湾骗来了个老师。
这老师年纪和金溥佑差不多,不但油画画的好,还能讲一口流利的法文。
土山湾在徐家汇的旁边,从明朝中后期,法国传教士就在徐家汇一带建造教堂传播教义,300年下来,徐家汇成了法国天主教教会在中国最大的活动点,不光有教堂,还有附属的小学中学和职业技术学校,并且还开办了土山湾孤儿院,收留孤儿然后教他们各种手艺技能,普育堂其实也是学的土山湾的模式。
这位张充仁老师从教会小学一路读书,因为展露出过人的天赋而被校长看中,进而推荐给教堂的修士,这年头来华的传教士并不好当,不光要有对主坚定的信仰,对经文仪轨烂熟于胸,还得一专多能,各种学科都要懂点。
看中他的校长叫田中德,是个日本故而从小在土山湾长大,一辈子在土山湾修行上班,日常就擅长作画,田校长或者说田中校长在艺术最好的朋友叫安敬斋,非常中国化的名字,但却是个长着双漂亮蓝眼睛的爱尔兰人,安敬斋同样是孤儿同样在土山湾长大,并且他的绘画天赋在土山湾得到了很好的发展,所以他也在寻找自己的传人,于是就看中了张充仁。
在他们的悉心教导下张充仁20不到就完成了徐家汇教堂历代主理神父的肖像画,当这些画像被公开展出后面不出意外的引起轰动,张充仁的名气瞬间打响,于是引来了kt大佬褚民谊的关注,褚曾经留学法国,拿了博士后归国从政,还成了中法、中比(利时)交流的桥梁,于是张充仁的留学经费也得到解决。
还有半年就要出国,于是不知道是谁打上了他的主意,张充仁就来到习艺所开始教授油画。
金溥佑如鱼得水,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过竟然还有这种介于浅浮雕与绘画之间的艺术表现形式,其中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
一来二去,两人成为好友,张充仁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说话斯斯文文,与终日混迹市井的金溥佑截然不同,可两人却是惺惺相惜,张充仁这次出国打算是转去学习雕塑,他向金溥佑保证,等他学成归来后肯定给他捏个大大的塑像,就像习艺所里素描练习用的那些外国人头一样。
……
这天粉人潘拿了两张戏票来,他请金溥佑去看戏-京剧《封神榜》。
看戏,金溥佑当然喜欢,毕竟是北京人,哪儿有不好这口的。
并且在北京时,他也没少看,梅兰芳马连良余叔岩尚小云杨小楼,只要有空他就会去戏园子。
这是北京人最好的娱乐方式,其次,或者说对金溥佑而言最重要的是取材!
面人儿的三大题材来源之一就是戏剧人物,此刻当然是以京剧为尊,大大小小的角儿粉墨登场,彼此较劲,不光在唱腔上比试,就是舞台设计服装切莫也都不放过。
尤其是角儿身上的戏服,那更是极尽华丽夺目,往台上一站不用唱就能让人叫好,而这种戏服的颜色搭配款式长短,也都有专门人来参与制作,这对于没有受过任何美术教育,丝毫不懂颜色搭配的金溥佑而言可是太好了,他用不着去琢磨人物身上的色彩考究,直接抄舞台就是,比如不管是侯喜瑞还是金少山只要唱包拯就是黑底金花的蟒袍,最多是花纹上略有差异,这样他捏起来也方便。
看衣服的同时也看人物的造型,尤其是各种亮相,更是看得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面人儿捏的就是这种专门造型。
所以别人看戏是放松娱乐,金溥佑看戏着实比他出摊还累,有时候甚至还带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几块面团,趁着换戏的时候简简单单捏几下,起个方便记忆的作用。
后来林德安来了后,更是隔三初五就去戏园子,他得给这师弟“补课”。
到上海后,倒是一次戏园子都没去过。
生活压力大没心思去是其一,其次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作为一个北京人看惊喜当然要看正宗的“京朝派”-北京城培养出来的角儿以北京为主要演出基地的,其它的都称为“外江派”。
外江派本身多少带点贬义,但这还算好的,在京城菊坛人物嘴里,上海这边的京剧叫做“海派”。
听起来还行,是海派的简称,实在不然,江湖黑话调侃里称呼外行为海青,外行做派自然便是海派了。
金溥佑在京城时就没少听少看对于海派的种种批评之词,时间久了自然对上海的京剧没有好印象。
这些话原本不大好开口,但现在对自己大舅子倒是可以讲讲。
粉人潘听完后点点头,还是将票子塞他手里:“不管怎么样,去看看吧,看完后再下结论。”
当晚,三人来到了位于四马路上的大新舞台,这是大商人李征五在两年前刚建好的新式舞台,与传统的戏园子截然不同。
“这,这台好大啊”金溥佑一进剧场便瞪大眼睛“一个顶北京戏园子的台四五个呢。”
“所以才让你来看啊,很多事情,不看就没有发言权”粉人潘笑呵呵的说到“你有没有觉得好奇,原本在小舞台上演出京戏,此刻来到这么大一个台上,会不会玩出什么新花样来呢?”
“新花样?”金溥佑摇摇头“这能有什么新花样,演员都是科班夹磨出来,坐科七年,一招一式都练得滚瓜烂熟,都是有规矩的,要玩花样除非是大角儿,才有这底气,可我看今天这戏的水牌子上演员挺一般。”
“今天唱哪出知道嘛?”粉人潘问
“七侠五义”金溥佑挠头,“我在北京就没见过这个”
“那今天不是看到了么?”
三人依次入座,“师傅,师傅……”金溥佑小声道
“干什么?”
“咱们,咱们换个位置吧”金溥佑臊眉耷眼道,从左到右分别是金溥佑,粉人潘,潘妮。
“就你事情多!”粉人潘眼睛一瞪。
“嘿嘿嘿嘿”金溥佑傻笑。
粉人潘摇摇头,还是和他换了位置。
片刻后开始演出,场子里的灯光暗了下来。
“哎,这,这又不是看电影,怎么灯光暗了?暗了后看得清台上么?”金溥佑嘀咕
随即他就被打了脸,大新舞台果然是新造的,完完全全的西式风格,舞台上装着好多硕大的电灯,此刻各种彩色光线从上面投射下来,把舞台照得雪亮,观众在暗中看得更加清楚了。
“这里面有点东西啊。”金溥佑嘴里喃喃,却又非常熟练的一把抓过潘妮的左手,握在掌中。
潘妮又羞又急,虽然暗可毕竟是公众场合,再说自己哥哥就在另外一边呢,便悄悄用力想挣脱,不料这姓金的非常狡猾,死死攥着就是不松开,而她怕惊动其他人又不敢真用力,于是只能狠狠的让他捏着。
想想气不过,随即略略向左转身,人也往金溥佑这边靠过来,后者大喜,心说你总算是想明白了,下一刻只觉得右侧腰眼剧痛,潘妮右手狠狠的拧住了他一块软肉,用力一转……
金溥佑不敢叫出声,只能死忍,潘妮这才心满意足。
……
“不是……包拯这蟒袍怎么这个色?”刚开始,金溥佑额头汗就出来了。
在北京所有包公的蟒袍都是黑底金花,但这海派包公却是紫底金花,要说效果吧是真不错,特别耀眼好看,可他跟着张充仁学油画时,后者也给他讲过很多配色方面的基础知识,比如金黄和紫色那就属于撞色,是两种对立的颜色,使用时应该谨慎,否则会给人以乱哄哄的感觉。
好家伙,今天这包大人可真是金紫满堂啊!
金溥佑撇撇嘴,心说难怪北京京朝派在骂海派,这个,这个,确实离经叛道啊,关键是,黑底变紫底,纯属为变而变,毫无目的可言。
可现实立刻打了他的脸,随着登台角色逐渐增多,一身明黄的宋仁宗,湖蓝色的展昭,豆青色的陈琳,灰红色的郭安,以及形形色色的龙套,当他们齐齐亮相后,再看那金紫色的包拯,非但不觉得突兀,却成了色彩谱系中的有机的组成部分。
“我操”金溥佑低骂一句“今儿可真是来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