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五义》可是老书了,金溥佑在北平,哎,是了,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后,为了和北洋系表示切割-虽然大伙名义上都是国民党,可不得不说孙逸仙的广州政府比北京这边可是像样多了,于是便将首都放到了南京,北京也就改名叫北平。
再说七侠五义,在北京梨园行可没有这出戏,可很多说书人擅长这个,御猫展昭螺蛳阁楼盗宝,锦毛鼠身陷铜网阵这些故事早就脍炙人口。
至于为啥不往舞台上搬,在于其并不适合“京朝派”京剧的表现形式,七侠五义人物众多,人物关系复杂,并且有许多传统京剧没法表现的场景。
比如高宠挑滑车,当然没法真车上台,只能让跑龙套手里拿两面风火八卦旗来作为替代,演是能演,但这就全看角儿的本事了。
对此,京朝派也有自己的说法,老一辈人物讲这就是祖上传下来,师傅怎么教,徒弟就怎么演,别整天想着革新变化,这行当里那么多前辈都是这么来的,说明这就是对的,也有那留过洋的革新派,用那些洋词洋话讲出个新调调来,大意是京剧本就是个抽象的艺术,舞台上的表达到了就行,其它就看角儿身手和观众的悟性,归根结底还是老一套:按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来,前人演员这么演,后人就得学着,同样前人观众是这么看的,后人也得受着。
可归根结底,还是舞台布景和机关设置能力的缺陷。
戏班子小,且角儿要分掉大头的收入,管舞台背景的都是小碎催,自然没心思去革新,加上京城戏园子都是老的的,长两丈阔一丈的就算大舞台了,也没法放大量布景。
这也就造成了京朝派京剧的缺点,舞台布置过于简单。
而海派戏就没这个问题,舞台都是新建的宽宽大大不说,或者说叫话剧而设计的,但戏班子觉得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啊,于是,海派特有的机关布景戏便出来了,舞台背景美伦美伦,更有各种别出心裁的机关道具,配合灯光音效,让整出戏变得热闹异常。
金溥佑刚才就“嚯”了一声,台上的展昭在表现“轻功盖世”,若这是在北京那无非是让武生在台上多翻跟头,吊毛、云里翻、倒僵尸轮着来就是。
可在大新舞台上,展昭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地一丈多高,从左边飞到右边,引来众人鼓掌惊呼,金溥佑看得仔细,演员背后分明有一根细钢丝吊着,这才能够飞檐走壁。
可要说这个舞台综合效果,可是比翻跟斗要强太多了。
至于后来伴随轰隆隆巨响放下千斤石这种机关展现,也极好的衬托了剧情,让观众身临其境。
老实讲,台上演员的唱功比京城那些大角儿确实多有不如,可这些小演员却个个卖力,该有的身段一个不缺,该有的高腔一句不少,加上身上服装漂亮,以及机关道具设计精湛。
一场戏下来,金溥佑巴掌都拍麻了,演出结束,大幕徐徐落下,他也和剧场里几百号观众一样,扯着脖子不停叫好。
演员也为之感动,谢了三次幕还不让走,最后主演的“白玉堂”拉着“展昭”冲台下拱手:“感谢厚爱,咱们就是作艺的,实在是不敢当。既然大伙叫好,咱们也就献个丑,我二人也都是七年坐科出来的,我工的衰派老生,他工武生,只是老天爷不赏饭,所以除了卖卖力气也没别的办法。承蒙厚爱,咱俩给大伙反串一段《四郎探母·坐宫》吧,他来铁镜公主,我是杨六郎。”
台下哄堂大笑,展昭这一身短打距离铁镜公主可是相去甚远,而且这剑眉星目的怎么看怎么别扭。
可随即笑声便又轻了下去,来看戏的都是内行,深知《坐宫》的不易,武生本就不以嗓音见长,却要用假嗓子唱花旦,本身就颇有难度,而杨六郎最后那句站立宫门叫小番,更是高八度的嘎调,寻常人等根本上不去,就是有些专业老生年纪大了,也是避之不及。
观众立刻又是叫好鼓掌。
台上二人也不含糊,直工直令一段下来,虽说韵味不够,却也中规中矩。
散场后,粉人潘文:“好看么?”
“今天可真是来着了!”
“有何感想!”
“这可真是太厉害了,唱功身段比北京的大角儿差了不少,可该有的也全有了,说明是正经学出来的,只是天赋不够,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金溥佑想了想继续说道“这样的演员在北京其实也能混口饭吃,这两人功底不错,去小一点的剧团傍个大角儿,当二路老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到老了唱不动了,运气好就去科班教孩子。”
“是啊,但你也看到了,他们在上海可是能挂头牌的,当然,这个头牌和梅兰芳余叔岩的头牌完全没法比,但怎么说来着,宁为鸡首无为牛后。他们在上海这边挂头牌,不光名气有了,钱也肯定比在北京傍大角儿当硬里子老生来的多。是吧……”
“是啊”金溥佑点头,忽然若有所思,随即扭头看去。
粉人潘正含笑盯着他。
金溥佑恍然大悟:“你请我看戏就是为了点我一点?”
“算你小子聪明,老子这戏票钱没白花,说说吧,你都悟到了点什么?”
金溥佑脑子在转,眼神却飘向潘妮。
“看她干什么,她脸上有花?”粉人潘怒斥
“看看她,我脑子能转的快点!”
“要死啊!你!”潘妮作势要打。
“师傅,太谢谢你了”金溥佑正色道“一个礼拜后,你看吧,我能有新作品出来了,说实话《战宛城》《群英会》《借东风》《三英战吕布》我都捏得烦了,而且咱私下说,这玩意被我捏到头了,同行再怎么别出心裁,也只能照着我的路子走,这是好事。可我自己也难受,整天重复自己,实在是太无聊了。”
“但今天,这场戏看完后,我至少能捏出五个场景来,而且,而且!”金溥佑神情激动,眼睛放光“以前捏的那些京剧场景,都是人物为主,今天这场看完后,我觉得同样的人物,我给配上点更加精致的背景,比如亭台楼阁假山什么的,岂不是就更漂亮了?我以前也看到过同行给场景配背景,可说实话,他们活儿太次,捏出来的背景,个个四不像,让整个画面都变得难看了,这要换我来,嘿嘿!”
“挺狂啊”粉人潘眯着眼睛道。
“那是!我金溥佑是什么”金溥佑刚要自夸,忽然觉得师傅神色不对,于是连忙转腔“我,我金溥佑是什么人?我是粉人潘的徒弟啊我!我师傅那么厉害,我能差么?我!”
“你这小子的嘴还真是溜儿。少废话,还有别的么?”粉人潘追问。
“师傅,你让我想想啊”说着,金溥佑站着不动了,也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夜空。
似乎没有太多的星星,大新舞台就在跑马场隔壁,而跑马场过去那就是大世界了,整个门楼被各色电灯照的如同白天似的。
潘妮好奇的看着金溥佑。
粉人潘朝妹妹使了个眼色,又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潘妮不解。
“妮妮”粉人潘轻轻道“这小子在想东西,别打扰,到了他这个地步,能想出点儿东西可不容易。你别看他整天没个正形,实际上在咱们这行算是这个了”说着翘起了大拇指。
潘妮自然点头,毕竟夸金溥佑她最开心了。
“师傅,我想我大概明白点道理了,只是”金溥佑苦笑“要做到还是难啊”
“明白什么道理了?”
“说白了,就是别管各种规矩呗。”金溥佑说这话时有点无奈“就今天这出戏,若是在北京是绝对排不出来的,可以说,谁要有这个念头,谁就会被开革出精忠庙,在北京城乃至周围都没法混饭吃。可在上海,山高皇帝远,精忠庙管不着,所以大家就能充分发挥,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只要观众满意就行。”
“是啊”粉人潘点点头,“你这悟性确实比我强。我是过了三十多才想明白这些道理,但已经晚了,咱们的掐捻捏刺挑等各种手法技术都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好用是好用,但我想肯定还有各种新的手法,也许离经叛道,但不试试看的话,咱们这行可就真的没法再前进了。”
“是”金溥佑正色道“师傅您说的是,祖师爷传下来的那些,我都烂熟烂熟了,所以我也得想想办法去做点祖师爷都没想到过的东西。”
……
道理是想通了,但实践是另一回事情,毕竟小小的面人儿寸把高,能用的法子都已经用过了,还有诸如题材、表现方法等等,也都挺难加以改进。
可现在的金溥佑心里已经不慌了,或者说此刻他自信得无以复加,经过一年多的学习磨练,他在技术上已经达到巅峰,同时也对其他艺术种类多有涉猎,现在又一次站到了门槛上。
上一次的突破让他成为和面人儿林一样的大家,这次突破则完全是针对他自己的,这次如果能有进步,那他可以说是这行的当代祖师爷了。
并且金溥佑经历了不少风雨,此刻心态异常沉稳,反正是肯定要突破的,或早或晚也就不大在意。
……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终于迎来大喜之日。
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粉人潘在行业内名声很大,人缘很好,婚礼这天高朋满座,甚至请来一尊大神来当证婚人-上海总商会会长王晓籁。
上海是商业城市,能成为商会会长的自然不是普通人,更妙的是,这位会长麾下却没有一家自己的产业,然而却丝毫不妨碍他在这个圈子里吃得开兜得转。
王晓籁年轻时颇有产业,但面对清末乱世,他也没当缩头乌龟,而是加入光复会成为革命党,亲自冲锋陷阵过,后来武昌起义推翻清廷,同盟会势力得了大权。
但光复会作为清末首屈一指的大势力也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王晓籁也因为急公好义等名声,被众多商人推举为总会长。
至于请他来做证婚人,社会地位只是次要原因,主因是这位王晓籁会长在沪上还有个绰号,叫做“多子大王”。
大概是年轻时经历过太多,世道太平后,他就广纳妻妾,眼下不过四十多岁,子女却有三十多个,所以新人结婚都喜欢请他去做证婚人图个早生贵子的吉利。
而王晓籁本人也喜欢到处给人证婚,用他自己的话说,隔三差五给人证婚参加婚礼,有吃有喝不说,满眼看去都是喜气洋洋,我自己都能多活个十年。
有人送他一副对联:多情多义多儿女,不佛不仙不圣贤。
虽然是马屁之语,可倒也算贴切。
沪上结婚也是以新法为主,没有北京那些太多讲究的规矩。
无非是晚上在大饭店大排筵席,到点了众人来赴宴,新郎新娘唯一的折腾就是站在门口迎宾,也没有红盖头遮脸,讲究的就是个大方得体。
等宾客都来得差不多了,便是双方家长讲话,话不多,十句以内。
接下来便是胖乎乎,福嗒嗒的王晓籁登台证婚,证婚词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这是套话。
后面还有他的个人发挥:“希望新郎,向我学习,早生多生!”
满堂大笑后,便宣布开席,众人大快朵颐,新郎新娘再每桌敬酒,然后散席,可是省力多了。
等宾客都走完了,金溥佑也有些醉醺醺,潘妮一袭白色的西式婚纱正搀扶着他。
粉人潘早有准备,定好了出租中汽车,亲自送他们入洞房。
……
金溥佑坐在洞房的沙发上,衬衫的风纪扣松开,眼神有些迷茫,但看上去醉得不算太严重。
粉人潘从怀里摸出个红封袋递过去。
“师傅,这个不能要!”金溥佑回绝道“我该给你磕头才对。”
“上海不讲这套,给你就拿着。”粉人潘将信奉硬塞给他,自己则向门口走去。
“里面是240块钱的支票!”他说
金溥佑和潘妮都吓了一大跳,酒也醒了,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120块是你当初的学费,这个钱,我全还给你,小赤佬,今后好好干,本门光宗耀祖就靠你了,还有120算是给你们小夫妻的贺礼!”
说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