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面人儿林变泥人常了

“走走,咱们先洗澡去。”金溥佑二话不说拉着林德安就往门外走去。

“对了,妮妮,你和张妈说一声,晚上我们不回来吃饭了”。

出门叫了两辆黄包车,直奔卡德池,这也是黄金荣的产业,算是上海眼下最好的混堂之一。

里面池水清澈,服务周到,大池里水汽蒸腾,泡得人晕晕乎乎的,却是非常解乏,金溥佑这些日子忙得捏活儿,只觉得肩膀背脊上的肌肉都硬得和铁块似的,被热水一泡顿时觉得松快不少,等会叫个擦背的师傅再好好捏捏。

林德安也是如此,露在水面上的身体红彤彤的,像只熟透的大虾,他将脑袋靠在池子边缘,有气无力的说道:“师兄,当年你南下,我心里说你傻来着,放着皇城根儿这风水宝地,跑到这说话都听不懂的上海,我寻思就算要跑,你去天津或者青岛也比这儿强啊,现在看,你可是真是太厉害了,和诸葛亮一样。”

“兔崽子别给我灌迷魂汤,我要是真有这本事早就去南京做大官了,还用得着天天苦哈哈的捏这玩意,哎呦,哎呦,你,你扶我一把,我这腰有点扭……”

林德安连忙搀他坐稳:“师兄,你没事儿吧”

“老毛病了,问题不大,就是捏活儿太累,可也没办法,不趁着现在年轻多捏点儿,到老可就真捏不动了”金溥佑摇摇头,示意对方放心“倒是你小子,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不待林德安开口金溥佑又忍不住道:“我就纳闷,你这手艺,和我比是差了点,但把四九城那几个老东西吊起来打都没问题,何况还有那五爷时不时给你帮衬帮衬,矢原先生也能给你介绍点买卖啊……”

“哎,师哥别提了!”林德安愤愤道“说来你不相信,我td,我td”

林德安虽然长得和面人儿林很像,但气质上却差了不少,不像父亲那么豪迈大气,因为自幼和母亲一起长大,多了羞怯,金溥佑以前就嘲他白白净净像个大姑娘似的,今天见他破天荒的骂街起来,知道事情肯定不妙。

“师哥,你是知道的,这北京城包括天津卫,穷人多只能吃棒子面儿,可有钱人也不少啊,江米面,白面从来都是管够的。好家伙,狗日的日本鬼子打进来之后,弄了个什么经济管制,说白米白面都是军用管制商品,别说吃了,粮店根本就不让卖!现在全北平,除了鬼子和那少数几家外,谁家里都没白面。”

“啊?”金溥佑吃惊“那,那你们吃什么,棒子面儿?”

“我的哥哥啊,您是真把日本鬼子当好人啊,你寻思,他们连白面都禁了,能给咱们好东西吃?现在都配给了,北平老老小小,人人都有个良民证,按照证件每个月能买上10来斤共和面。”

“共和面?这是什么?”

“狗日的鬼子说要搞什么东亚共和,就要军民协力齐心,所以叫共和面,实际上是糠,麸子粉,掺和上一点儿棒子面,这三样还是能分出来的,里面还有其他玩意,我估计好点的是橡子粉差点的可能就是锯末磨粉,我可肏他全日本祖宗。”

“那,那玩意……喂猪都不行吧”

“谁说不是呢,可就是这还吃不饱。我前些年赚了点钱,好歹还能去黑市上搞点正经棒子面来吃,就和做贼一样,要是被鬼子抓住了,就给你扣个经济犯的帽子,直接拉宪兵队去,那地方就是阎王殿啊!进去了就别指望活着出来,就算活着也是落残疾……”

“你琢磨吧,我连面粉都买不到,我还拿什么混饭吃啊!”林德安说着眼圈都红了。

“肏,”金溥佑也开始骂骂咧咧“咱面人儿林这就改了泥人常了……”

“谁说不是!”林德安接茬“我寻思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泥人是捏,面人也是捏,那我就用泥土来吧,可自己上手后才知道,这玩意也难,光哪儿去找合适的泥土就是问题,这放在以前,我还真不信四九城找不到合适的泥巴,再不行,房山那儿好几个砖窑呢,去那儿肯定有好土啊,可鬼子到处划军事禁区,出趟门万一不小心踏到禁区了就被扣上间谍帽子,这回倒好不去宪兵队了。”

“那还行”

“什么啊,直接三八大盖一枪俩窟窿!我操日本鬼子!小羊圈胡同的祁老先生,你是知道,多好一人,就为了给重孙子买点好吃的,看到鬼子摩托车过来没及时躲开,直接被撞飞,这时候他还有救,可鬼子下车一顿枪托下去,老头儿当场就口鼻窜血了……”

“师哥,你是不知道啊,鬼子可太不是人了,真的,太不是人了。好不容易找到点合适的泥土,但这玩意的黏性和面团完全不同,费尽心机捏了几个活儿,也没法上色,就拿到街上去叫卖,可大伙都穷得叮当响,谁还买啊。也是我倒霉,碰到几个黄协军过路,我当时是饿昏了头,想瞎了心,就冲他们吆喝,实指望他们有钱,结果王八蛋拿了我东西不给钱,我不忿追过去要,结果挨了一一顿打不说,还把你当初花钱给我做的吃饭家伙全给砸了。”

“幸亏当初你走的时候关照我,让我找个夜校去读书识字,这些年我也多少能看看小人书了,后来我捡到张报纸,上面说你在上海大世界名气大得很,我就想到你了。”

“嗯,你来就对了,师哥肯定管你!”金溥佑叹气,现在的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年轻时的血勇与火气都消退不少,说话办事日渐稳妥起来“去年813,国军和鬼子在上海血战,幸亏之前,我赚了点钱,觉得老的南市区太闹腾,就和我大舅子商量,搬到了租界里。”

“顶了栋石库门下来,我们两家四大四小住下来还算是宽敞,三层阁还空着,平时是我和大舅子捏活儿的地方,你先住着,安安心心,先把人养好了再说。以你的手艺在上海养活自己不难。”

他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哎,那矢原先生呢,他是个大好人,你没找他帮帮忙?”

“别提了,这年头好人才叫惨,你走后,矢原先生挺关照我的,还给我介绍了点生意,可因为他反对日本鬼子侵略,被特高科给盯上了,现在的诊所外面都是特务什么的在监视着,要不是他医术高明,以前又治好了几个日本官,否则只怕真是要进去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金溥佑都麻“矢原先生不是日本人嘛,他们怎么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所以说狗日的王八蛋,那五爷这边也落魄了,原本他办报纸挺乐呵,鬼子来了后,弄了个什么新闻审查法案,那五爷第二天的报纸要登什么,头天就要送去审核,那帮审稿子的真叫是生儿子没屁眼,看着不顺眼的稿子就给毙,气的那五爷故意开了好几期报纸头版头条的天窗。”

“我这个五哥有勇有谋啊”金溥佑一翘大拇指。

那五以前和他说过,报纸最重要的就是头版头条,向来是刊登最重要文章的地方,也是彰显报纸格调气质的阵地,要么是重大新闻,要么就是由报社主笔执笔的重要社论。

而开天窗也是行话,就是把一块版面空着,通常而言报纸绝对不会这么做,影响美观而且会给读者以这报纸不专业的感觉,如果说有时候稿子临时有问题必须撤掉,那也会补上其它文章,总之,补上去的文章质量会差些,但绝对不能留白,报纸不是中国画!

好家伙,那五连着几期头版开天窗,这是摆明了和鬼子的审查制度叫板了,倒也符合他那旗人大爷的派头。

“哎,那五爷也是,他这套做派在民国是还行,在日本人排字房的机器炸坏,后来又出动宪兵队把那五爷带走,三天后放回来,那是浑身上下一块好肉都没有,这还是看在他属于社会名流的份儿上……”

“五哥……”金溥佑默然“他气性大,怎么受的了这个啊”

“是啊,五爷这回是气急攻心,后来身上的伤是好了,可整个人的身体垮了,冒着风险去找矢原先生,矢原先生倒是给他开了不少补药,可这些药根本配不到,再后来,还没进门就被二鬼子喝骂……他原本就没啥积蓄,这下子日子更难过。”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把他接家里”

“你做得对!五哥对我有恩,也就等于对你有恩”金溥佑夸奖道

“是啊,也就是他劝我一定来找你,我想拉他一起来,但他说,他这身子骨怕是经不起长途颠簸了,让我趁着还能走的时候赶紧走……”

“五哥……啊”金溥佑痛苦的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梳着油腻腻的中分头,有时候落魄有时候趾高气扬的那五爷来,也许这辈子彼此是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哎,你当初那房子,我一直租着,决定来找你后,我把身边的钱都盘了盘,交了三年房租,又给那五爷留下点钱,让他留着应急用,他也说等他身体好点后还能办报,混口饭吃应该还行,至于还有些,我干脆都散给同行了,他们的日子,以前你在的时候,同行家里有个白事,你还给买棺材,后来你走了,我能赚钱后也照着来,但鬼子进城后,大伙儿就再也没了这个待遇,人死了,拿炕席一卷就拉坟地挖坑埋了……我寻思,走之前好歹再给大伙帮帮忙吧,毕竟这些年我赚了点钱,大伙儿也给我面子,再说我也知道到上海后,你肯定会管我,所以,我这次几乎是空手上路的,连我那些衣服都接济同行了,他们是自己穿还是送估衣铺我是不知道,但就算是送估衣铺能换回两斤共和面就不算糟糕。”

“你做的对!”金溥佑点点头“都是穷人,能帮就帮着点。行啦,泡得差不多了,咱们也不去休息室躺着喝茶了,走,师哥带你吃饭去,就涮羊肉吧,管够!”

“这个好啊,我都好久没吃了,可,师哥,上海这涮羊肉能好吃嘛?”

“少废话,跟我走……”

……

“嘿,嘿,你小子慢点,慢点,我说了管够,没人和你抢,你慢点,慢点”饭桌上,林德安看到羊肉两眼放光,烫熟了捞起来后,连芝麻酱都不蘸就往嘴里送。

整整两斤下肚,又吃了仨牛肉煎包,林德安算是缓过来些,:“师哥,这家味道可以啊!”

“我看你也就刚才最后那两口是尝出味道来了,之前就和喂猪一样,这家当然不差,正宗清真馆子,大师傅原本是马连良马老板的私人厨子,马老板讲究吃,他来上海唱戏嫌弃上海饭菜不对胃口,干脆就带着厨子过来,后来厨子年纪大了,不愿意两地奔波,干脆就在上海安家,开了这店,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见马连良呢……”

“师哥,现在北平那真是……饭馆儿吧,买卖还真是好,都是日本鬼子和汉奸去吃,咱们老百姓却吃共和面吃的拉不出屎来,大人还好,小孩儿可遭罪,我听说有不少孩子就是被活活憋死的,爹妈用手抠都抠不出来,才三五岁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你,你别说了”金溥佑几乎没有吃,他完全吃不下去,来上海已经好多年了,也把自己当成了上海人,可北京终究是他的家乡啊,眼看出身之地受到如此荼毒,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金溥佑痛苦异常,瞬间,他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面对母亲惨死的无助少年,那个得知父亲惨遭不幸的青年。

金溥佑原本以为世道不会再坏下去,却没想到这世间竟然能黑暗到这个地步,真正的人命如同草芥。

“八一三的时候,上海也惨”他喃喃道“我当时躲在租界倒是还好,但……该来总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