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停止营业。
这两个词从来就不应该连在一起出现。
虽然诞生才十多年,可在上海人眼里-包括金溥佑他现在也自认是上海人了,虽然还是会被粉人潘戏称为小北京-这就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代表,每天晚上打烊,可第二天不管刮风下雨都会继续开门营业。
只要花两角小洋的门票就可以在里面开心一整天,听各种戏曲,看不同演出,肚子饿了,里面有经济餐馆,实在节约的,怀里揣两个淡馒头,用不要钱的自来水送服,也能解一天的饿。
如果钱多的话,在大世界里更有别样享受,有种叫敲玻璃杯的快乐。
大世界里有三个免费的电影院,随时可以进场,放映的都是些十几年前的老掉牙的电影,片子是差了些,可电影院有一大好处-放映时灯光全灭,这时候想要做点什么,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于是,便有那些年轻或者不年轻的女性,在电影院门口见到老年男性便殷勤招呼道:“先生可要吃杯茶?”
价格不便宜,五毛一杯,要知道,进入这花花大世界门票也就两毛而已,五毛可算是大出血了,当然茶资视女子姿色不同也有向上浮动的可能。
而愿意喝这杯茶的多以五六十朝上的老年人为主,花费五毛,换来劣质清茶一杯,当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蓬门之间也,于是两人相挟入内,在黑灯瞎火中,假凤虚凰一场,盖因男子年老力衰,有心无力,幸而上帝造人奥妙万千,手指随久历沧桑而依然灵活坚硬,往往一场电影下来,双方告别后,男子便直奔厕所清洗手上之粘液,所以敲玻璃杯也被称为捣糨糊。
总之对于上海乃至苏南浙北的人来说,但凡兜里有几个小钱,都可以用极小的代价在此买到最多的快乐。
现在说要停止营业?
金溥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去四楼季嘉棠的办公室,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吵吵嚷嚷,几乎赶上了菜市场。
进去后发现,确实比菜市场都要热闹,菜场里都是普通人等,最多就是鸡鸭家禽。
现在办公室里……好家伙,京昆梆子越剧的演员都在,好些个还带着妆,显然这是剧团里最有威望最明白事儿的演员被大伙共同推举出来,找季嘉棠讨说法来了。
“季经理!这事情,你要给个说法,我们大班都是靠这个吃饭的,你一句话我,我们以后怎么办,都是有合同的”一个黑脸的包公用浓重的绍兴话说到,显然此人是绍兴大班中的“黑头”,基本即包公的俗称,绍兴戏虽然不及京剧行业齐全,但在一众南戏中也仅次于昆曲,听众广而影响大。
“就是就是”翩翩佳公子也忍不住开口,头上的纱帽耳朵翅都激动得一颤一颤的,但声音娇弱清脆,显然是个年轻少女,不用问,这是越剧团的。
“季经理,你这样办事,可是不中咧,俺们从河南到这儿才一个月,火车票都没赚回来,你让俺们之后怎么过?”这时河南梆子名角红半天。
“是啊,季经理,你这个可就不仁义,是,咱们作艺的风餐露宿惯了,你扣点票房咱们也就忍了,你让我吃的差点我也不多说什么,可现在倒好,直接停演,我是能忍,我这俩猴叔叔可忍不了,别看他们个儿小,吃的多,每天放工后,我回家做饭,饭菜熟了,得先盛了,尽他们吃,他们不吃饱肚子,我是绝对不敢下筷子的,现在您告诉我,我该怎么伺候这两位,要不您行行好,让他们搬您家住去,我大不了去码头扛大包,也能混口饭,您不说话,那我就当您同意了啊!”
金溥佑听了都快笑出声来,这是个耍猴的,他那两只猴子可是真当祖宗供着,不演出时都舍不得让猴子走路,左右肩膀各蹲一个,有点好吃的,尤其是水果类,都先孝敬猴叔叔,这猴子也精怪,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上台时特别卖力,为了逗笑观众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下了台,猴脸一翻真是拿自己当长辈。
季嘉棠脸都白了。
对付人他有一套,能言善辩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如果说服不了,那……他毕竟是流氓出身啊,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更内行。
但俩猴……
而且大世界还有挺大的马戏团,有狼狗,狗熊,山羊,大蟒蛇,这玩意要是都挤到他的小洋房里,那还了得。
好几次拔直了嗓子想要说话,无奈,这一屋子不是唱戏的就是演戏的,平时说话都较着丹田气,现在火头上来了,七嘴八舌之下,房顶都快被掀翻,季经理早年也许声音洪亮能压过他们,现在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对一都赢不了,何况面对这么多人。
嘭!
他怒了。
撩开西服,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拍在桌子上。
“册那,真当爷叔是煨灶猫!”
“热昏你们的头了!”
“谁刚才喉咙最响的,过来,让爷叔看看!”
“还有你,三猢狲,是你说要把你两个爸爸送我家的是伐,来啊,我派自备车接你,好伐。我现在就打电话!”
“季经理,季经理”三猢狲几乎要哭出来,“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当我是个p,放了吧……”
“你们呢!和我比喉咙是伐!现在让你们说,来,一个个来!唱大班黑头的,把你头抬起来,王八蛋,还有滴笃班的,小姑娘二十不到就和我做江湖派头是伐,信不信穷爷今天晚上就把你卖到咸肉庄里!”
季嘉棠原形毕露,浑身的匪气,或者说白相人的流氓腔,吓得这些艺人瑟瑟发抖。
金溥佑见状连忙挤进去:“季经理,消消气,消消气,枪收起来,收起来吧,都是老百姓看到这个东西真是怕的,你是做大事情见大场面的人,不要和我们一般见识,是我们不好,是我们不好。”
季嘉棠吼了几句后,气也消散不少,便乘机落蓬,毕竟他现在也是小有身家的人,打打杀杀要尽量避免的,否则要被其他“同行”看不起的,君不见,杜老板现在都脱掉短褂穿长衫了,克拉钻也不带了。
“哼,你们看看金先生,年纪比你们小,但人家是自己行业最厉害的,靠的是什么?是脑子,是眼色,而不是起哄!”
金溥佑朝众人作揖:“这个是季经理夸我了,我年纪轻真是什么都不懂,在大世界这段时间都是靠各位照顾,所以嘛,这里就和个大的家庭也没啥区别,真的,都是相互帮忙,我们作艺的相互帮忙,季经理也是好人,对伐,这点大家都晓得,我们在大世界里,可是比在外面太平多了。所以,现在碰到了突发情况,大家都不要急,有话要说清楚。大家想想看,季经理其实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大世界停了,他这个经理到那里去关饷?”
这话合情合理,顿时场面融洽不少。
季嘉棠把手枪塞回枪套,闷闷不乐道:“小金说的是,我和你们一条船上,哎,你以为我想让大世界停下来么?我接手时间不长,现在报表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好看,我花了多少心血?你们这些,不少都是我亲自约来的,合同上也没克扣你们吧……所以做人要讲良心。”
眼见众人势头都散了,眼神也不再是激愤而是惴惴不安,季嘉棠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哎,这次啊,是由不得我,甚至连我老头子也是由不得。”
“谁啊?法道那么大?连黄麻……不是,黄大老板都顶不住”唱黑头的问。
“说话下巴托托牢,也就是碰到我,要是被我师兄弟听到,你这口牙就保不住了。”季嘉棠冷冷道。
那“包公”吓得缩到别人身后,头都不敢抬。
“好了好了,别给我装样子,你这满脸的油彩,都要擦到人家衣服上了”季嘉棠笑骂
“谁呢?饶家驹神父……”
“他?”
众人议论纷纷。
金溥佑听到这个名字后一愣,随即摇头:“那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顶不住,所以咱们这个大世界要改难民营呢?”
“是的”季嘉棠点点头“我本来想开会和大家说,结果不知道哪个嘴快的赤佬走漏风声。”
“饶家驹神父啊”季嘉棠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人家当初在128的时候就带头冲到闸北去救人,结果一只胳膊被东洋人的炸弹炸伤,只能截肢,但人家就是拖着一条手臂到处奔波,为的是少死点中国人……”
“之前在南市区,他出面在中日双方间奔走,划出了好大一块地区作为难民营,救下多少人。”
“法租界原本是封锁了入口,但饶神父到处游说,甚至回到欧洲去奔走,现在法国领事馆接到法国外交部的训令,要大量接受难民,可没地方啊。思来想去,还真是只有大世界最合适。你看这五层的钢筋水泥大楼,挤再多人也承受得住,又有上下水设施,中间那个露天的马戏场大舞台,可以用来作为公共场地……”
季嘉棠苦笑:“那个提案,我是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
“那么,黄老先生也同意?”金溥佑问
“当然,老太爷怎么也是在上海发的家,又是算是名流,他的黄家花园落成委员长都送字过去,于情于理他都会同意的。何况,他也说,年纪大了,赚再多的钞票,到最后还是眼一闭的事情,又带不走,现在能给中国人做点事情也算是看得起他。”
季嘉棠摇摇头继续道:“老太爷说了,好人做到底,大世界全部腾空估计能容纳好几千难民,日常开销,他先包三个月,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由他来出钱,之后再考虑募捐或者其它渠道,换而言之他出钱出地,由饶家驹神父出人来维持这滩……”
“所以”季嘉棠拍拍手“各位啊,季某人实在是抱歉,但,对伐,大家都是中国人,你看看那些逃难过来的难民,吃不饱穿不暖,挤在鸽子笼里,要是有个伤寒鼠疫这类的流行病暴发,真的是一死一片,华佗来了都救不回来。”
“看看这大世界,各个场馆又高又亮,还有玻璃窗好随时通风,各位也就当做善事吧,观音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一番话下来,鸦雀无声。
大家都没想到,停业竟然是为了做难民营,那,确实没话好说,谁要反对,那真是要被千夫所指的。
季嘉棠又道:“我呢,接手这里时间不长,但自问还算对得起大家,现在么,好聚好散,你们的酬劳也都是血汗钱,该给的一分不少,大世界账上还有点钱,今天晚上我去趟黄公馆,拼着被老头子骂也要给大家争一点遣散费过来,反正老头子已经大出血了,我就让他再出一点吧。”
“这这”金溥佑何等机灵,立刻捧哏道“季经理,这可太难为你了,你给老太爷办事,是要给他赚钱的,这样子散财,老太爷会不会为难你啊!”
季嘉棠心里叫好,心说这小子确实有眼力,他作出为难的样子来:“大家都是江湖人嘛,有缘聚在一起,也是亏了大家抬举我,我在其位要谋其政,我不替你们说话,谁替你们说话,我也豁出去了,反正我是他正经门生,摆过酒磕过头的,大不了被他骂几句踢几脚……总之,为了难民,大家受累,我就是为大家服务……”
金溥佑带头鼓掌,其他人连忙跟上。
“好了,我能说的,都说了,现在大伙散了吧,各自回去把事情向朋友同伴说清楚,最后一个礼拜了。我答应大家,等大世界重新营业时,如果还是我管事,我肯定用最快的速度通知各位。”
说完朝众人拱拱手。
待房间人全散后,金溥佑问:“都是真的?”
“一句话都不假,老实讲老头子这次强盗发善心,我是没想到的。可他既然真的做好事,于情于理我都要帮的,对伐……”
“捐款的时候,季经理通知我一下,我也尽尽心意”金溥佑叹气。
“谢谢”季嘉棠无力的瘫在大班椅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天花板“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