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金溥佑便将包括林德安在内的家人都召集起来,短暂的开了个家庭会议,当他们得知大世界要停业改做难民营的时候,每个人都异常震惊,实在无法想象这晚间电灯能映亮夜空的象征着繁华热闹的巨大游乐场竟然就这么关门了?
随即,金溥佑的话让他们更加害怕:“我们也要做打算了,这场仗只怕要长期打下去。”
“为什么?”潘妮问
“很简单,去年八月份开始打,到11月份国军全面撤退,那时候南市难民营还能堪堪维持住,下午季嘉棠说了,之所以要把难民放到法租界放到大世界来,是因为随着东洋人的继续进攻,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开始往上海方向逃难……”
“师傅,我可以出去摆摊”林德安脱口而出
“闭嘴,你好好跟着我潘老师学习,家里现在也用不着你去摆摊赚钱,等你学完了,学好了,再出去也不迟,天底下的钞票是赚不完的……”
“可我也不想吃闲饭啊……”林德安小声嘀咕。
“小林上了几天课,悟性很好”粉人潘夸奖道
“能有我好?”金某人白眼一翻。
“好好好,你本事最大”潘妮拧了他一把。
金溥佑龇牙咧嘴间,还是粉人潘打圆场“妮妮啊,你也当妈妈了,别这样,溥佑么,狂是狂了点,但他有这个资本狂,再说了,他也就在我们面面神抖抖,在外头还是非常谦虚谨慎上台面的。”
“小林么,我看这样,也效仿当初溥佑的待遇吧,等他能继续捏细活儿了,就在习艺所里寄售,当然,你也得帮忙来讲课,可以嘛?”
林德安先是开心,随即脸色有点垮:“讲课,讲课……这个,这个我连正经学都没上过啊……”
“怕啥,好像我上过一样”金溥佑眼珠子一瞪,开始摆出师傅派头来。
“你好歹上过半年不是”林德安小声嘀咕。
“你!”金师傅被噎住。
“行啦,行啦,小林,咱们这又不是讲四书五经,数学外语,是教那些孤儿捏面人儿,好让他们掌握一技之长,等年满14后,他们离开普育堂后能自己混口饭吃。”
“所以,这就是要内行人来教,不光要教他们手艺,还有各种江湖上的切口和规矩”粉人潘叹了口气“其实后者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遑论作为一门学问去教给小朋友们,但这个不学又不行,不学寸步难行啊。”
“这个也得拆开看吧。”金溥佑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你说春典调侃这种不学其实问题也不大,学点么是更好,但纲口江湖诀,还是得教,这是招揽生意的手段,园子都粘不起来,怎么赚钱?”
粉人潘点点头:“也是啊,手艺人分南北,各种吆喝手段不同,小林倒是可以讲讲北方的,加上你是溥佑的师弟,手上的活儿也是一绝,是个好老师。我呢,说实话,有点教不动了,年纪大,精力不够,听到小孩子叽叽喳喳就头痛,而且眼神不好,细活儿是完全没法捏……所以这事情就拜托你了。”
说完拍拍林德安肩膀。
林德安当然知道这是粉人潘在帮他,非常感激的道:“潘先生,谢谢你了。”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哎,说起来啊,你和溥佑是师兄弟也是师徒,你这点玩意都是他教的,本来呢,我看你也是个好苗子想收你当徒弟,哎,咱们不能爬香头啊……”
几人说笑了一会儿,金溥佑继续道:“我觉得这仗要继续打下去,所以咱们也得谋划谋划,我想了几条,师傅你且听听,然后和师娘商量商量,妮妮你也发表发表意见吧”
“首先,就是南市的老宅子,我知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但现在南市已经被日本人占领,那宅子目前租给别人,可若是战争真的持久下去,世面会越来越乱,到时候租户反客为主也没准,我们都是普通人面对这种情况是没办法的,再有万一被东洋人或者其它势力‘征用’那就更是一钱不值。”
“你的意思是?”粉人潘若有所思“卖了?”
“嗯”金溥佑点头“我知道这是你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又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若是出手,一方面会舍不得,另一方面也会被老邻居戳脊梁骨……但是……对吧”
“其次,咱们也不是没地方住,这个石库门也够安生了,卖房子的钱,换成金条找个地方埋起来,这样万一今后有个变故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师傅,咱们现在都有孩子,师娘还怀着一个,咱们得多为他们想想,不求他们能富贵,但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我们当爹妈的尽可能给他们托个底吧”
他也摇头:“其次,咱们家里,要多点存粮”
“这倒是”粉人潘点头
“老潘,照溥佑说的做吧”潘妮也说道“前几天,我去找以前的同学同事玩,他们都对之后的日子不看好,所以,谨慎点没错的,还有,家里有点银圆,也都藏起来,不要再兑换成法币,银子总比纸值钱。”
“也是”粉人潘对这个妹妹是相当信任的,毕竟读过大学,又在市政府里正经上过班,是有知识且见过世面的人,既然她也同意,那么自然没啥好说的“那好,明天我就去南市的茶馆去,找中人说要卖宅子。”
“越快越好”金溥佑补充,“而且最近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各地难民都涌入,地皮房子只有这点,很人多买不起法租界,但你那个宅子靠近难民营也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我外面还有几笔债,也想办法收回来吧,宁可利息不要了……”粉人潘只能摇头。
“要不,要不,我也出去上班”这是粉人潘的老婆在说话,原本也是职业妇女,结婚后,粉人潘心痛她,便让她在家里操持家务,带带孩子,反正他的收入还是能保证个体面生活的。
“阿嫂,你都大肚子了,安心养胎。赚钱的事情交给我们男人,你和妮妮在家里,帮我们搞好后勤,再往后,家里就是四个小孩了,这还不得闹翻天?”金溥佑苦笑
“再说了,现在市面那么乱,正经工作不好找,就算找到了,也不晓得幕后老板是谁,万一是东洋人呢?对伐。”
家庭会议开完,大家都垂头丧气。
对于未来悲观起来,但日子还得往下过。
大世界要关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上海滩,最后一个礼拜里,人潮涌动,所有人都发了疯似的往大世界里跑,金溥佑看到这客流倒是开心,但实际情况却是,摩肩接踵的人流,却几乎没有太多的成交,甚至比平时卖的都少。
他只觉得毛骨悚然,显然看出世道要变坏而开始存钱的人不在少数,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聪明人。
看着人来人往,摊子前始终围满了人,不停的指指点点,语带惊叹,却不愿意掏钱,这种反差让他心生恐慌,却又不知道如何排解。
一个礼拜后,大世界终于关张。
金溥佑也恢复了原本的摆摊生涯,主要还是在法租界为主,毕竟他现在多少算有点名气,加上季嘉棠的关照,除了按时给巡捕房和白相人交钱外,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
这些日子,他开始更加频繁的读书看报听无线电,想要了解更多的关于这场战争的情况。
只是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国军节节败退,大量的土地被东洋人占领。
更让金溥佑难受的是,原本的只有一个的中央国民政府,现在也开始多头并行起来,华北有王克敏为首的临时政府,南京这边是梁鸿志的维新政府,华北还有冀北自治政府,往北是伪满洲国,朝西是德王的蒙古联合政府。
刹那间,他感觉时间在向后倒流,回到了那段军阀割据的时代。
只是却更加糟糕,当初的军阀好歹都是中国人,无非是谁当王来谁当臣的问题,可现在国民政府外,其它几个“政府”的实际操作者是谁,则不问而知。
傀儡政府,这个新名词也开始逐渐增多起来。
当然这种都是大新闻,与金溥佑这路升斗小民关系并不大。
他看报还是想要了解些本地事情,当然一切都是坏消息,东洋人占领了大片土地后,原本的行政管理体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流氓地痞通过投靠日本人来获得“维持秩序”的权力,那占领区老百姓过的日子是可想而知。
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还能维持旧日秩序,原本惹人厌的红头阿三和安南巡捕,此刻和穿着黄军装带着刺刀枪的日本兵比起来,顺眼许多。
只是另一个词汇也开始一点一点的刺痛他的内心,“孤岛”。
由于战争的进展,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周围的地面已经全部被日军所占领,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而得益于黄浦江的码头,此刻竟然还能维持和欧美的运输线,所以租界现在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繁荣来,为了满足大量涌入租界的避免的人群的吃喝拉撒,各色小工厂小作坊雨后春笋般的建立起来,甚至街面上热闹繁华,远胜于战争爆发前。
金溥佑文化程度不高,他无法理解这种繁荣,只是由衷的觉得恐惧。
随着时局的变换,他之前的判断倒是逐渐灵验起来。
普育堂和习艺所由于地处南市区,刚开始还没有人注意,随着日军在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南市原本的地痞流氓纷纷摇身一变成为维持会的大小头目。
很快他们就盯上了普育堂和习艺所。
常玉清带头,强行加入普育堂和习艺所成为董事,然后开始发号施令,安插徒子徒孙。
尤其是习艺所,从建立至今已经20多年,初步形成了自己的造血体系,可以做到不依靠善款而存活,并且实际上成为了一个专门出售各种手工艺品的批发场所,不但批发货物也批发手艺人。
流氓们进驻后,很快便将习艺所原本存储的资金消耗一空,随后便开始强迫习艺所的教师制作各种工艺品,卖来的钱供其挥霍。
粉人潘见状,也不多话,在办公桌上留了一纸辞呈,便带着林德安回到法租界。
好在几个月下来,林德安的手艺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还额外听了各种兄弟艺术的课程,现在出摊能赚不少钱。
三人合计后觉得,眼下这种繁荣应该不会太持久,应该借此机会再多赚点钱,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于是,金溥佑和林德安还是每天出摊,但时间有了改动,原本是早出晚归,八点多就在街上支开大马扎,傍晚时分回家。
现在则是中午吃完午饭后才出摊,同样晚上归家也得十一二点,这样做为的是顺应孤岛时期租界中纸醉金迷的夜生活。
正如评弹开篇你唱的那样“日落西山大少爷转,少奶奶还勒床上打昏图。醒转来夜头八点半,打个呵欠坐一坐;横下去鸦片烟吃到十点多,跳舞跳到天明亮,坐汽车兜到曹家渡。再由徐家汇兜到杨树浦,回到屋里七点多。大清老早开夜饭,吃好饭打水??汰浴事体多;忙得力尽神气无。要到午时三刻身安睡,一天工作尽消磨;惜乎身体娇弱毛病”
这时节租界中存在大量昼夜颠倒的人群,共同特点是有钱,他们多是来租界避难的,之前可能是地主是富商是退休的军阀是见势不妙提早卖掉产业的资本家,也可能是趁着战乱发大财人的家眷,这些人的存在让孤岛租界的繁荣达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这些人也是金溥佑的主要顾客。
为了多做生意,也只能和他们一样作息,通常这些人要睡到12点后才起床,晚上则跳舞跳到半夜。
金溥佑、林德安也是如此。
每天半夜收摊后,回到家吃点东西便急忙忙上床休息。
第二天起床后,不着急出摊,而是和粉人潘一块儿在家里先捏点细活儿。
粉人潘年纪大了,没法像以前那样去捏细若游丝的细活儿部件,但他手艺还在,于是上午,粉人潘会把前一天捏好的细活儿毛坯给金、林二人,他们负责捏出细节部分,吃过午饭后,两人出摊,粉人潘则继续捏细活儿毛坯,也算是个小小的流水线作业法。
此时的金溥佑已经没有任何想在艺术上更进一步的念头了,他想要的只是赚钱赚钱赚钱,只有钱才能让他感到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