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为了证明车夫的实力,车速又提了起来。
不过十分钟功夫就到了广慈医院,金溥佑虽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也顾不得休息,招呼小男孩背好他的吃饭家伙,双手抱起小女孩直奔急诊挂号处。
挂号费就要两块,晚上加倍,什么事情都没做,四块钱没了。
金溥佑也顾不得抱怨,赶紧掏钱。
刚才在外面灯光暗没注意,医院挂号大厅明亮异常,再看这小男孩,简直惨不忍睹,眼睛肿成鸭蛋,脸上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
金溥佑于心不忍,又要给他挂个外科急诊,好歹处理下伤口。
小男孩连忙阻拦,一边说自己不要紧,不能让恩公再破费,同时流着眼泪说,当务之急是他的妹妹。
金溥佑摇摇头道:“好吧,先救你妹妹。”
好在今晚急诊室没有其他病人。
金溥佑将小女孩放到诊疗台上,:“医生,帮忙看看,她发寒热了。”
此时小女孩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状态,显然刚才答应她哥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值班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国医生,看到情况不妙,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小孩都这样了,怎么才送来”他怒斥金溥佑。
随即朝门外喊道:“护士,护士,快去拿氧气瓶,准备急救用品”
又亲自动手,将小女孩的脑袋歪到一边,并且调整身体姿势以方便检查。
护士推来氧气瓶后立刻给她接上,医生这才开始诊断检查。
一阵忙乱后,女孩子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呼吸也不再急促,情况好转不少。
“你是怎么当爹的,啊?女儿都这样了才送来医院,儿子这脸上怎么受伤那么重,你怎么下得去手!”医生却不干了,“你则怎么可以这样!”
“这,这不是我小孩”金溥佑陪着笑脸“医生,小姑娘要紧伐?”
“不是你小孩,那是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们……”金溥佑苦笑
“不认识?”医生满脸狐疑
“医生叔叔,这位叔叔是好人,我们素味平生,但他见义勇为从小流氓手里救下我,又看到我妹妹病了,所以才带来看病……”
“这样啊……”那医生涨红了面孔“抱歉,抱歉”
“没事,没事,您也是菩萨心肠,见不得世间有恶。”
“那,那你先把药钱去交一下?”医生说话有些迟疑,随即拿起刚刚开出的药方,用笔在上面划去几个药品。
“哎哎,医生你这是干什么?”金溥佑问
“广慈医院收费不便宜,你现在这个情况又不符合穷人减免的规则,我是帮你减掉点药。”
“不用,不用,小朋友身体要紧,该用什么都用,钱我有,不够我可以回家拿……哎,哎,医生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我真没打算跑,你放心,我,我面人儿精,好歹也是有点名气的人,做事必须地道。”
“哎,你就是大世界那个面人儿大王,那个爱新觉罗?”医生惊道
“您也知道我?”
“哎,我以前逛大世界就喜欢去你摊子上看看转转,可惜,好几次看中的面人儿都被别人抢先了,我没买到,后来大世界关门,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没想到今天能见到。”
金溥佑也乐了,指指放在墙角的大马扎和箱子“您瞧,上面可是有我的名字呢,假不了!好了,现在您放心了吧,我先交钱去。”
“哎,等等”医生叫道“我问问,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金溥佑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来:“总共20块不到点”
“那可是有点不够,我估计这点药至少30……”
“哎呦,那,那我先交20,不够我一会儿回去取……”
“算了,我给你写个单子,不够的从我工资里扣吧……”
“那怎么行!您是救人的,怎么还可以让您掏钱”
“哎,你一个做小生意都能对陌生人伸出援手,我这做医生的工资可比你多,要是再一毛不拔,希波克拉底就该用雷劈我了?”
“希波克拉底?”金溥佑有点不明白。
“噢,那是,那是”医生想了想“我们西医供的祖师爷……希腊人”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医生忽然背诵起一段拗口的文字来,面露苦笑“这是我们每个医生执业前都要背诵的,叫希波克拉底誓言,行啦,这单子拿好,赶紧去付钱,我会让护士帮着去取药的,小姑娘现在稳定下来,但需要打磺胺针剂,越快越好。”
“好好”金溥佑一溜烟的跑出急诊室,心里暗暗高兴,今天遇到好人了。
等他交完钱回来后,发现医生也没闲着,正在给小男孩处理伤口,见金溥佑便道:“小家伙这皮外伤也蛮厉害,但去挂个外科好像也没啥必要,反正我在医学院里也学过外科,手艺是不如专门的大夫,但处理处理这种不在话下,小朋友,忍一忍,我要给你消毒伤口有点痛的……”
说完将蘸着双氧水的棉签按到了小男孩的脸上,后者死死咬着牙,却一声不吭。
“药来了,你就先缓缓吧”医生清理完一个伤口,将棉签扔进垃圾桶“我得给你妹妹先打针,这是百浪多西,德国人前几年刚研究出来的新药,按照我的判断,你妹妹属于细菌感染,具体是什么细菌,得等明天培养结果出来才能知道,但是呢,她的情况已经不能等了,按照我的经验,他这样子大概率是链球菌感染导致的整个呼吸系统炎症,上面是气管炎
说着,他熟练的将药水抽入针筒“百浪多西是对付链球菌的特效药,对于其他细菌效果差点,可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说完亲自给这个叫萍萍的小女孩注射了药水。
“小姑娘去隔壁的小房间,观察一个钟头再说,我正好给这小伙子再处理下伤口,小伙子可以啊,硬的,一声不吭!是条汉子!”
今晚的急诊室倒是异常安静,并没有病人,很快医生给小男孩处理完伤口。
“行啦,你运气不错,虽然看起来吓人,但都是皮外伤,甚至连缝针都不需要,回家养几天破坏性的伤口结疤就好了。”
“谢谢医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男孩说话非常得体,显然应该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只是怎么沦落到这般地步?
金溥佑想不明白。
此刻他还有事情要做。
走到医生面前,将刚捏好的面人递过去“这个送给你!怎么样”
他语气里带着骄傲,方才在医生面前的战战兢兢全不见了,这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小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
“嘿,这是你刚才捏的?”医生大为惊喜
“是啊,看你忙,我也没闲着,你方才的样子真是漂亮,我就捏了下来……这个是粗弄的,做不得数,我再琢磨琢磨,等成形后送你一套!”
“那可不敢当,我出钱买!”
“刚才你和小姑娘讨医药费时,我也没和你客气,咱们就别为这个客气了。”
这时,护士进来说:“周医生,小女孩醒了,体温明显降低。”
“那就说明赌对了……你们可以回去了,然后吃好喝好点,好好调理。”
金溥佑点点头,顺手摸摸那男孩子的脑袋:“你们跟我回家吧,天冷了,我总不能看你们在外面,何况小姑娘这个病情,若是在外面……”
他苦笑道:“我若是没看到你们就是没看到了,但既然我看到了,那就不能不管……”
小男孩又要跪下,被他一把拉住:“这没什么用处,只是以后你要是发迹了,也能记得今天就好。”
“我先去门口叫个黄包车吧……哎,都下半夜,赶紧回去,否则家里要着急了。”
“等等……”周医生阻止了。
“是不是还要配点药?”金溥佑问,“这个没问题,你可以开好方子,我明天,哎,不对今天白天再过来交钱拿药……”
“不是”周医生朝他笑笑“以前只知道你手艺好本事大,也听说你做人四海,今天亲眼见到了才相信,为了不认识的小朋友,掏空身上所有银子,让人尊重,我从学医时候,老师就告诉我们要尊重生命,这些年我也从阎王爷手里抢下不少人命来,但和你比还是有点儿惭愧。”
“这,这,不敢当,不敢当,我就是看到了送来了,关键还得是你们医生,就你说的,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多亏你这一针百浪多西,你看,小姑娘现在眼睛睁得大大的,多漂亮啊……她能回来,都是你厉害。”
“萍萍”金溥佑朝小女孩道“记住周医生的面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周医生真好”小女孩甜甜道。
“哎呦”周医生挠头“小姑娘这样,干脆在医院里住几天病房吧。”
金溥佑脸色有点难看:“医生,这个,这个倒是应该,但是,但是,我也是小生意人,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这个,这个能不能,能不能……”
这年头住院可是大价钱啊。
“周医生,我们不住院,我妹妹已经好了,不用再花钱了”小男孩也说道。
“小男子汉,有情有义,有勇有谋,你放心,不用花钱,不用你花钱,也不用金先生花钱”周医生笑道。
“我们广慈医院是远东最大的医院,住院床位接近300张,然后呢,是法国天主教会建立的,日常运行维护都是委托仁爱修女会在做,修女嘛,就是外国尼姑,不吃素但天天念经拜耶稣的,多少有点古怪,但良心都蛮好。”
“我和管事的修女嬷嬷关系不错”周医生顿了顿,眼神有点游离“我是个孤儿,家世很不幸的,但不幸中的万幸,我老宅在徐家汇附近,就在修女堂隔壁,她们看我可怜就把我送到教会办的孤儿院里去,那时候管我的修女嬷嬷现在就管着这座医院的日常事务。后来我成绩不错,又机灵,日常学了不少法文,后来中国几个主教参观孤儿院,我表现好成绩好,被他们觉得是可造之材,就动员了信徒捐献的钱款,让我上医科,当然代价就是,我一辈子都得呆在广慈医院或者去其它教会医院,是不能独立私人执业的。”
“修女嬷嬷呢,是个好人,尤其喜欢我,但她对自己人就越发严格,比如我,就是这座医院里值夜班最多的医生。”
“好啦,所以你们也知道,我多少有点小权利的”周医生微微一笑,“广慈医院本身就有专门用来救济穷人的病床,只是申请手续比较麻烦,而且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这些程序并不对外开放。”
周医生说着在写字台抽屉里摸出一本小本子来,开始写写画画,然后他将这张纸撕下,盖上自己的图章。
“行啦,小姑娘至少能白住三天,住院的好处在于,一是能随时监控病情发展情况,抽血化验也比较方便,其次,每天会有住院医师巡房,他们更内行会给出更好的建议,再有我们医院的病人餐不错,清淡爽口营养丰富,像她这样的小朋友还有额外的鱼肝油和牛奶,这几天吃好点对她恢复有好处。”
“护士,把这位小朋友送到三楼的免费病床去。”
护士推着辆轮椅进来,将萍萍抱上轮椅,,嘴里却道:“周医生,这是第几个了?你就等着嬷嬷来唠叨你吧……”
“哈哈哈,老太太在这里几十年了,一辈子都花在伺候主和救人上,她要唠叨就唠叨呗,就算把我当儿子训,我也没事啊,正好和她练习练习法文口语发音,她是图尔人,总是自称那儿的法文发音是最正宗,巴黎的口音都是乡下人……”
护士有点发呆:“这老太太到底是法国人还是上海人……”
周医生摇摇头:“天晓得了”
“对了”他忽然走到轮椅前,蹲下来对萍萍道:“那儿是个很大的病房,都是医生护士还有穿修女衣服的嬷嬷,你不要怕,但小朋友要懂礼貌,看到他们要叫人,晓得伐?”
“嗯,我知道的,我哥哥一直告诉我的,小朋友一定要讲礼貌。”
“然后呢,见到修女嬷嬷,不但叫人,还要说,Dieurci”
“呃,你再跟我说一遍酒买系,对就是这个发音,意思是感谢上帝,她们听了会很开心会给你糖和点心吃的……这是我的经验百试百灵的,现在都教给你了……”
站起身来摸摸萍萍的小脑袋:“去吧,到了病房好好睡一觉,我有空会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