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可怜的身世

一番折腾到家已经下半夜了。

黄包车停在弄堂口,金溥佑远远的就看到自己前楼的窗户里透出灯光来,虽然窗帘隔去了大部分光线,可隐约那几丝昏黄便让他足够安心。

“小家伙,我们走吧”他对小男孩说道。

原本这小子坚决要在医院陪着妹妹,周医生告诉他,除非是刚做完大手术,否则广慈医院不允许陪床,病人的一切由医生和护士以及修女照顾,对于病人来说安静的休息环境和专业的医护人员才是必要的。

小男孩这才跟着金溥佑回家。

“对了,我叫金溥佑,黄金的金,三点水的溥,保佑的佑。你叫什么?”

“金先生,我叫叶晨光,我妹妹叫叶晨萍”

“名字不错”金溥佑点点头“我就叫你阿光吧,你也别先生长先生断的,我这个年纪摆在这儿,你叫我声叔叔也不算吃亏。”

“是,谢谢金叔叔”叶晨光道。

“一会儿进门后,有点眼力见儿,我老婆,你管她叫阿姨,她人很好,善良,但大晚上的,我带个陌生孩子进门,只怕容易引起误会。”说到这儿金溥佑自己都笑了起来。

心说如果潘妮起误会那真是太正常了,中国一直是对男女关系比较封建的国家,可眼下的上海却并非如此,男女彼此看对了眼就发生点儿什么事情,可是太常见了。

以至于不少宾馆旅店都特地推出钟点房服务,为了就是帮这些露水鸳鸯来解决实际困难。

更有甚者,有些旅馆早晨六点到九点,客房都会满,因为这是不少人家的保姆,借着买菜的机会去和情人幽会,可以说此刻的上海简直是丧心病狂。

相对应的,相关的产业也发达,金溥佑曾经去三马路摆摊,那儿医药商店多,和传统药房不同的是,大多是白俄开的,除了风流如意袋这种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工具/玩具外,诸如各种橡胶制品,以及号称西洋科技精华的提升能力的药物摆满了橱窗,看得他面红耳赤之余又忍不住生出多看几眼的想法。

橡胶制成的如意风流袋发明不过三五年,在此之前可是没有正经避孕手段的,金溥佑也见过不少人把外面生的孩子带回家,然后家里闹翻天的事情来。

现在潘妮要是怀疑起来,合情合理,而且金溥佑还没有证据来证明。

他借着昏暗的路灯灯光,仔细看着叶晨光的小脸,让后者不明所以。

“嗯,和我是没一点点像的,这样回去估计说话能方便点。”

……

金溥佑摸出钥匙打开石库门那扇黑漆大门时,潘妮听到声音从前客堂里迎出来,手里拎着煤油灯来照着路。

“溥佑,今天怎么那么晚……我给你热饭去……哎……”潘妮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叶晨光了。

“妮妮,你听我说……”金溥佑心中叹气,为什么我明明是做好事了,现在怎么有种心虚的感觉?

随后不管不顾的一口气把今天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最后收尾一句话:“你要相信我”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的老婆。

“???!”潘妮像看傻瓜一样的看着金溥佑“我为什么不相信你?既然来了,那就先吃饭吧……哎,这还站在天井干嘛,赶紧都进来吧”

“阿阿姨好……”叶晨光怯生生的道。

“嗯,进来说吧,小朋友脸上都是伤,哎也是可怜,你大概也没吃什么东西吧?”

“我,我不饿”叶晨光道,然后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

“我去洋火炉子再给你们下点面条,菜就只有这些,你们先将就着垫垫肚子吧,都下半夜了,吃完先睡,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谢谢阿姨”

“你们先坐吧”

金溥佑赶紧坐到桌子前,显然潘妮这关是过了,比他想象中要好办的多,实在是意外之喜,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也招呼叶晨光坐下。

洋火炉子其实就是煤油炉,长宽高都在尺把左右,用铁皮敲成,以煤油作为燃料,实际上可以看成是一个拥有十几挑灯芯的超大型煤油灯。

这年头除了租界里新建的公寓外,家家户户做饭烧水靠煤球炉解决,到了吃过晚饭后,便不再往炉子里添加燃料,再次生炉子则要到第二天早晨。

是以,那些有些闲钱的家庭,多半会备上一只洋火炉子,外加几大瓶煤油,半夜要烧点开水,煮点面条全靠这个,有时候早晨起来,煮个水铺蛋也行。

潘妮将洋火炉子放到前客堂的几案上,拧出炉子芯,又用一支铅丝为骨架前端绑了大量棉絮的引火棒蘸了蘸煤油,用火柴点燃后,去引燃炉芯,坐上锅放上水,开始给他们煮面。

等面煮完后,分作两碗推到二人面前。

“你们先吃,溥佑啊,我想了想,小朋友今天来得匆忙家里一时腾不出睡觉的点来,要么,让他在二层阁委屈一下,里面都是木头地板,铺条棉花毯,就能打地铺了,其它的等明天再说?”

金溥佑点点头“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他对叶晨光道:“今晚先委屈一下吧”

“谢谢叔叔阿姨了,能睡在木头地板上,已经是很好很好了,真的,我,我”叶晨光说着眼泪不停的往下掉“我们,我们……这些日子,真的,真的”

话都说不完整,但看着痛苦的神情,就知道他们之前受了多少罪。

“小男子汉,挺起胸来,今天周医生都在夸你呢……先赶紧吃完,然后洗漱休息,等明天太阳升起来,咱们再计较。”

…………

吃完后,叶晨光去了二层阁,金溥佑回到前楼,潘妮躺在他身边,轻轻问:“给我老实说,孩子到低是怎么回事!”说着便去掐他腰间软肉。

可怜金溥佑忙了一天,临回家前又在广慈医院跑上跑下,现在吃饱饭后,困意袭击来,此刻只想好好睡觉。

之前以为潘妮这关已经关山飞渡,没成想对方这要是唱阴审潘仁美啊。

想到这儿,眼泪都快下来了,“好老婆,借我个胆子也不敢撒谎啊,这可不是小事情!”

“什么?你意思是小事情就能敢撒谎了?”潘妮对于话语中的轻重台词非常敏感。

“哎呦,你这高等法院出来的果然不一样”金溥佑哭笑不得,转了个身,和她面对面,顺手搂住她腰“这就是我在外面留下来的野种!怎么样?你服气么?”

“服你个头!”潘妮又一把掐在他大腿内侧的软肉上,金溥佑张嘴要惨叫,夫人早有准备乘机把枕头一角塞进他嘴里,哀嚎变成了闷哼……

金溥佑大怒:“老夫今日便要执行家法!”

“老娘怕你不成!”

“到时候可莫要讨饶”

“我这是正经好人家,还怕你不成!”

听到这话金溥佑精神一震,嘴里开始更加不干不净起来:“好人家来歹人家,鬓尖斜插海棠花,扭扭捏多俊雅”

这却是《游龙戏凤》里正德皇帝调戏李凤姐的唱词,哼哼完手也不老实起来,没去插那鬓边海棠,倒是摸索向皇家专享之御花园。

潘妮啐了一口,“要死啊你,忙了一天还要这个!明天起不来!”

“小看我不是!我看你刚才嘴不是挺硬么,这回看看咱们到低谁更硬,说好的,不准讨饶!”

“死鬼,可别在让我怀上了!”

“放心,前几天我去三马路,从白俄人的店里买了几个风流如意袋,今天正好试试看!”

“作死啊你,这种地方也敢去,我看你心思是越来越花,做事情也是越来越野!”

“少废话,孤王酒醉在桃花宫,潘夫人生来好貌容……”

“你轻点,别吵醒孩子,还有,还有其他人”

“晓得,晓得,你看那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带俺赶过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哇呀呀呀呀呀

……

一番折腾后,两人各自仰面朝天躺平。

“死鬼,气力不小啊”潘妮腻着声音道

“那是,夫人是法律系高材生,向来讲究案情分明,证据确凿,我这个证据可是完整?”

“呸”潘妮啐他,“哎,这小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金溥佑闻言也是挠头:“这,这我也不知道啊,但好像再把人往街上赶也不是个事儿……”

“哎”想了想“要不先让他们住几天,明天我就去法租界几个孤儿院问问,看看他们还收不收人。”

“也好,先让他们住着吧,小小年纪的,但凡爹妈在,谁舍得让他们天天在外面讨饭过活。”

“是啊”金溥佑摇头“这两小孩子应该是不错的好人家出生”

“这话怎么说?小孩和你交代过了?”

“没有,今天这心急火燎的,我都忙得忘记问了,但我听者小孩说话时候斯斯文文,是不是夹杂个成语什么的,礼貌也周到,这肯定是正经学校里教出来的,那个小的也是,神情大方自然,看起来应该是上过幼稚园的。”

“嗯,我看这男孩子,虽然是很饿,但吃东西还是有吃相的,嘴巴里没声音,也没有唏哩呼噜弄得桌上地上都是……”潘妮补充道。

“所以……”金溥佑摇摇头“只能说这个世道实在是不像样。先睡吧,明天起来后,我和小朋友盘盘道,让小林和师傅也一块儿在旁边帮着掌掌眼。”

第二天……或者说今天起床后,家里热闹起来,昨天晚上的事情除了两夫妻,其他人都不知道。

早晨一大家子围着吃早饭时,忽然看到多了个人,顿时看金溥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尤其是粉人潘和林德安,目光中愤怒,敬仰,乃至羡慕种种神情五光十色,好像是电影院放彩色电影时,放映口投出的光线一般。

金溥佑面对这种目光内心洋洋得意之余,脸上还是要铁青铁青的:“你们看什么看,这是我做好事的……”

随即又把昨天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众人的眼光这才多少恢复正常。

金溥佑心中大怒,你们究竟把我金某人当什么人!金溥佑堂堂爱新觉罗后人,怎么可以偷鸡摸狗!虽然祖宗有嫖院子得梅毒的,可,可……总之,金某人行得正坐得直,家主婆管得严……

叶晨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极不适应,看得出他承受巨大压力,甚至馒头时还被噎到了,这和昨晚富有家教的吃相截然不同,毕竟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吃完后,金溥佑把林德安打发去出摊,他琢磨着林德安就算在旁边也起不到太大用处,而且会让小孩子更害怕,相比之下年纪更大的粉人潘还有潘妮在,可以让聊天的环境更加轻松些。

“好了,先喝点水”吃完早饭后,潘妮给叶晨光递上杯水。

“谢谢阿姨”

“多懂事的孩子,说话这么有礼貌,我家大的要是能像你一样,我可要开心死了。”潘妮说道。

果然母亲似的温柔见效了,叶晨光的紧张感消去不少。

“我知道,叔叔阿姨,还有这位……呃,爷爷”他看着粉人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噗嗤”金溥佑笑出声来“你叫他伯伯吧,虽然按年纪当你爷爷也凑合,可毕竟没那么老……”

气氛又活跃了不少。

“大概几年前,我就和爸爸妈妈分开了,那时候我大概才4岁,妹妹两岁都不到,爸爸妈妈把我们寄养在上海一户人家家里,刚开始两年,他们过年或者中秋偶尔会来看看我,但来了之后很快就离开,甚至都不陪我吃饭。”

“我和妹妹不停的哭,但他们还是流着眼泪离开,但从前年开始就再也没来过,妹妹说他们是不要我们了,我安慰她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是有事情在忙,等忙完了就回来接我们”

“但等了两年他们都没来,好在寄养的爸爸妈妈对我们很好,他们没孩子,就把我们当亲生的看……”

“当时我们住在闸北,去年东洋人打进来,家里被天上飞机扔炸弹炸掉了,好在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在家,人没事,可东西都没了,于是我寄养的爸爸妈妈就带我们逃到法租界来,幸亏我们跑的早,当时铁门还没关,原本是指望投靠在法租界的亲戚的,但找过来后才发现亲戚不知道去哪儿了”

“没办法,爸爸妈妈带我们讨饭,白天他们两个出去,我照顾妹妹,晚上四个人找个角落挤挤,日子也能过。”

“可是三月前,据说是黄道会的人在法租界游乐场门口放了个炸弹,爆炸后炸死很多人……我等了两天不见爸爸妈妈回来,又听到有认尸公告,结果在麦兰捕房的停尸间里看到了他们…………”

说道这里叶晨光终于忍不住伏案嚎啕大哭“他们都只有半截了,只有半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