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间里沉默，甚至可以说是万籁俱寂。
此刻是上午，正是是一天中弄堂里最热闹的时候，生炉子的买菜回来的晾衣服的，大大小小人来人往，充满生机的平民市井图，但房间除了叶晨光的哭泣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潘妮心细，连忙起身，片刻后端来个冒着热气的脸盆，绞出把毛巾来递给小男孩，“先擦擦眼泪，阿姨知道你难过的……哎”
叶晨光接过，先是道了谢才仔仔细细的擦了把脸。
“那你还记得你生身父母的具体细节么？”金溥佑问
“如果见到他们，我能认得出来，我爸爸叫叶鹏，妈妈叫吴娜，工作不清楚，应该说是做生意的，但那时候我很小，我的寄养父母也不说这个……除此以外，我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我现在怕死，真的怕自己一命呜呼，其实我现在过的日子，说生不如死也差不多，但我还有个妹妹，她太小了，她是完全没有对双亲记忆的，所以我要努力活下来，我要保护妹妹长大，还要告诉想办法找到爸爸妈妈。告诉他们我一直下想他们，还有我要给寄养爸爸妈妈每年清明冬至烧锡箔。他们，他们对我们兄妹很好的，真是是当亲生的看……”
叶晨光原本已经稍稍平复了点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那个时候，吃过晚饭，我们四个人坐在客堂间里，我寄爷开着无线电听空中书场，我寄娘在结绒线，他们就逗我说以后等他们老百年后，全指望我来做祭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人们当然是没什么别的话好说了，除了安慰叶晨光外并没有其他。
“恩公和你的全家，我谢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妹妹这次肯定是活不下去了”叶晨光忽然跪倒向金溥佑磕头。
后者连忙将他拉起来：“我是有孩子的人，所以看到了也是缘分，这几天你先在家里住下吧吧，等你妹妹病好了再说，这里现在就是你的家，二层阁是矮了点，小了点，可你也看到了现在家里房间都住满了，除了二层阁外，要么只有在客堂间里给你搭个铺，但现在天冷，课堂在一楼，水门汀地面，又大，晚上肯定冷，反而是二层阁木头地板又不着地，晚上睡着反而太平……”
“你白天没事呢，家里或者弄堂里随便走走看看都可以，但记住门牌号码省的出去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恩公，我不会白吃白住的，我给你们帮佣。”叶晨光道
“噗嗤”潘妮笑了起来“好了啦，小弟弟，我们这个家里啊，也没太多事情，何况真有事情，你一个小朋友也帮不上，溥佑也和我说了，这些日子你们在外面风餐露宿的，身体肯定不好，既然住在这里就安心休养吧休养吧……”
众人又是一通安慰，叶晨光这才感觉好些。
金溥佑给了他五毛钱，让他出门随便买点糖果，然后坐有轨电车去广慈医院看看妹妹去。
叶晨光坚决不要钱，最终金溥佑硬塞才了结。
等他离开一会儿后，金溥佑对众人道：“我就先讲讲我的观点，这小家伙说的应该都是实话，他对于亲生父母应该是没有太多印象，你们也听到了，他说话文质彬彬，懂礼貌晓得进退，说明不管是亲爹妈还是寄养父母，对他的教育都是很不错的，听他讲，寄养的爹妈也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可惜啊……”
“所以，我考虑暂时先收留他们兄妹一段时间吧，就当是做好事了。妮妮，你看呢”金溥佑有些乞求的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做点好事比去庙里烧香都要好，就当是为我们的孩子积德吧……”
潘妮摇摇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小家伙我看着倒也挺喜欢，就算是不喜欢，这种时候也不能把他往外面赶啊……”
“而且”潘妮一笑“昨晚你说要去育婴堂啊孤儿院看，我意思是也别去了，以前这种地方可能还有空位，现在打仗都一年多了，这种慈善机构也早就饱和了，否则黄金荣也不会捐出大世界来当难民营……”
“我意思是就先留着吧，吃饭么无非多两双碗筷，他们这个年纪也吃不了多少。”
“我同意妮妮”粉人潘点点头“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租界看起来是太平，但溥佑你是街面上跑的人，也看到了，地痞流氓现在比以前嚣张多了。”
“是啊”金溥佑无奈点头“以前都骂三大亨是流氓，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养着一帮白相人剥削我们手艺人，现在回头看，他们在的时候，反而太平，无非是我们交钱，但多少周围能太平点。”
“现在倒好，杜月笙去了hk，黄金荣缩在皇家花园里名义上也是什么事情都不管，张啸林和俞叶封撑世面，我也是听说了，张虽然势力范围也在两个租界，但和日本人眉来眼去的，加上外面常玉清这种赤佬，对了，当初欺负我的那个张阿根，本来也没啥声音了，现在提篮桥作为越界筑路地区也被东洋人占领，好了，听说他也抖起来了……”金溥佑觉得这个世界是越发荒谬起来了。
“所以”粉人潘道“等那个妹妹出院后，就先住到我们家里来吧。”
“好”金溥佑非常开心，他心里一直是希望能收养这两个孩子的，但他也要听听其它人的意见，如果对方反对，那他也是要考虑，不料事情倒是异常顺利。
“至于住么”潘妮现在有点管家婆的味道“现在还是让他们住二层阁吧，客堂间不合适住人，三层阁你师弟住着，其实呢，两个小的要是分开，倒是我和哥哥这边可以各自多加一张床，但看样子，这两兄妹是绝对不可能分开的，再加上嫂嫂现在大着肚子，需要休息，所以只能先暂时委屈他们一下。好在天冷，二层阁里睡觉还是可以的，白天么在家里活动，活动吧……等年纪到了送去上小学。”
“你这样安排是最好的”金溥佑大喜，“我现在去广慈医院看看那个小姑娘去，别说周医生也是帮忙的人的，要是没有他，我估计两个礼拜白干……”
“救人终归是好事。”潘妮道“周医生那边，你也可以邀请一下，如果他时候方便的话，请他来家里吃饭，这个恩情要谢谢他的……”
“好好”金溥佑点，随即夹起大马站背上箱子出门了。
“妮妮，没想到你这么好说话”金溥佑走后，粉人潘有点诧异“你平时最喜欢清静安静，愿意收养这两个小家伙倒是让我意外。”
“哥哥”潘妮笑笑“我和你说实话，如果是我做姑娘的时候，我真未必会同意收养，你也说的，我一直喜欢清静，闹哄哄的日子，我一想到就会头晕。可现在我不是当妈了嘛，你晓得的，有时候我晚上起夜，小的发现身边没有我了，不管睡的多沉都会不停的哭着喊妈妈的，我家小孩是这样，别人家的小孩也是这样，人总要有点恻隐之心的。”
“再有，溥佑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他昨天晚上就决定了，要收养这两个小家伙。”
“为什么”粉人潘好奇道
“溥佑看到他们肯定是想到他自己当初的境遇了，这些年他虽然不说不提，可你知道的，在我们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总供着他捏的那三个面人儿，就是当初他那一家三口，有时候他也说，当初虽然穷，可和爹妈在一起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他妈善良他爹聪明，三口人和和美美，后来他妈惨死……”
说到这儿潘妮叹了口气，：“是嫁给他也那么多年了，也算老夫老妻了，他想什么我都知道，他呢也是事事都是顺着我的心思，有时候宁可自己委屈，但只要我开心，他也就按照我的意思来。昨晚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点东西，我就觉得不管从什么角度说，这两个孩子我们都应该收养下来。”
“否则”潘妮神情严肃“两个小家伙两条命多半是保不住的，真到了那个时候，咱们的心里能过意的去？明明可以伸手拉一把的，却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做，这个要天打的。再有溥佑刚才那句话也说到我心里去了，咱们是不怕，但有机会最好还是给咱们的孩子积积德，天晓得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呢。”
“是啊……”粉人潘表示赞同，“你到底是细心……”
……
金溥佑到了广慈医院病房后，没急着进去，而是先在门口张望，只见叶晨萍斜靠在床头，精气神不错，叶晨光站在旁边满脸笑容。
金溥佑心里轻松，推门而入。
“恩公，你来了啊”叶晨光一溜小跑到他面前，接过他的大马扎和箱子。
“以后叫我叔叔吧，恩公恩公的实在听起来有点吓人。”
“好的，叔叔”
“你妹妹怎么样了？”金溥佑边走边问。
“我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医生打查房，虽然他们叽里咕噜说的都是法文我听不懂，但我看他们在我妹妹床前交流的时候脸上都是笑嘻嘻的，那应该说明问题不大。”
“你倒是机灵”金溥佑越发喜欢这个小子了，聪明懂事的孩子谁不喜欢？
“叔叔好”叶晨萍也在床上向他问好。
百浪多西不愧是新研究出来的药物，才一晚上，小姑娘已经恢复的很好了，也难怪医生查房时都带着笑。
叶晨萍长得非常秀气，眼睛大大，鼻子翘翘，说话时眼睫毛一颤一颤的，金溥佑扭头看看她哥哥，咳咳，现在是有点惨不忍睹，脸上的淤青还没退，两只眼睛都肿成一条缝，面颊上还有新鲜的红药水痕迹。
见金溥佑看着自己的面孔，叶晨光解释道：“我来的时候，有个护士阿姨说了，周医生交代的，让她帮我再处理一下脸上的伤……我为了好的快点，就让她直接抹红药水吧，也不用贴纱布了，这样风吹吹结疤快……”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这个样子”金溥佑有些忍俊不禁“法门寺里唱刘瑾吧……”
这时一个年过三旬的满脸严肃的修女走了过来，金溥佑看对方是红头发绿眼睛，心里害怕便赶紧让在一旁。
果然是外国尼姑，守的清规戒律也差不多，走路目不斜视，颇有不可侵犯的姿态，但到了床边后，说话声音却柔软，竟然是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这两个苹果，你们一人一个，吃完后，苹果核可不能乱扔，知道嘛？”
两个小孩先是道谢，但都摇头拒绝。
租界里什么都有，但现在的行情下，东西都不便宜，尤其是水果这种不容易保持的非必须物资，价格不是普通人能问津的。
两人在街上流浪久了，自然知道这东西的行情。
修女又道：“我请你们吃的，我和周医生是一起在育婴堂里长大的，他拜托我照顾你们……”
“嬷嬷，你也是？”叶晨光吃惊。
“是啊，我的父母比利时人，来中国传教，而我也出身在中国，在我四岁时他们感染疾病，蒙主召唤去了天堂，于是我就被送入了育婴堂……”那修女说道。
“周是个非常正直的人，而且聪明，我呢，没有太聪明，所以后来就成了专门负责医院的修女。好吧，赶紧吃吧”
两个小孩这才接过苹果，一人一个吭了起来。
“就……就买系”金溥佑满脸堆笑的向那个修女说到，他记得当初周医生关照叶晨光，说这句，能让修女们高兴。
果然，修女朝他一笑：“想必你就是那位送他们过来的好心人么？我中文不错，所以你可以说中文。”
“哎，哎”金溥佑挠头，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是显得有的蠢。
“正好，金先生，如果有空一会儿可以请您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么？”
“哦哦，好的，我现在就和您去吧，您时间宝贵”金溥佑说着摸摸叶晨光的脑袋“叔叔和这位，这位修女嬷嬷去谈点事情，一会儿再来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