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娜修女的表情为难起来，显然她对这个小小的却异常精致的面人儿非常喜欢。
金溥佑看在眼里，神色丝毫不动，心里却美得很：“啧，这怎么说也是个细活儿，前前后后总共只花了一个多钟头，看来我手上的感觉比之前又进步不少，虽然有些地方还粗疏，但就算是师傅活过来，捏到这个地步怎么也得两个钟头吧……看看，这上的十字架，啧啧，这洋婆子看的眼神都变了。”
之前那套《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卖的非常之火，老实说在艺术成就上也就那样，无甚突破，但却给金溥佑的创作打开了另外一扇看起来不怎么样，却实用非凡的窗户：粗活细作……
或者说是粗细结合，这样可以大大提高制作效率，虽然卖的比细活儿要便宜些，可收入上却大大提高。
粗活细作中有个很重要的诀窍就是，整个面人儿该简化的地方简化，但必须要有一个或者几个特别亮眼的细节特征，必须全力以赴的制作，甚至可以说做到不惜工本。
这样虽然面人儿整体上看有些粗糙，但因为这明晃晃夺目的细节能吸引住顾客的注意力，反而是忽略了其它的毛刺。
这个修女就是这种理论的产物，最最亮眼的就是胸前挂着的那个十字架。
面人儿也就寸把高，那个十字架的尺寸可想而知，长宽和一粒米差不多，但米是椭圆的，十字架却是一横一竖搭起来的，简直是细若发丝，偏偏金溥佑在面团颜色的使用上也有了新的技术，前阵子他琢磨出了用金粉漆银粉漆来表现金银色，为此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反复试验，成功没多久。
眼下这可算是他的独门绝技，全中国满打满算也就三个人，另外两人是谁自然不用多说。
金粉漆的效果好的惊人，带着金属光泽的十字架配合上黑色的修女服，就尤其醒目。
“这，这个，难道你用的金丝？”索菲娜忍不住问到。
“这倒是配得上你那金子般的内心”金溥佑笑道“可我穷人，真用不起，这个面人儿都是面粉做的，很便宜的材料，所以收下吧，这肯定不算是贿赂……”
“那，那我就……”索菲娜有些不好意思。
“修女阿姨，收下吧，收下吧”叶晨光和叶晨萍异口同声的说道“刚才叔……哎，爸爸捏的可认真了呢……”
“你看孩子们都这么说了……对吧”金溥佑将盒子推过去“真的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周医生那儿也会有一个，不过我找他比较方便，也不急在一时。”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索菲娜将盒子拿在手中，颇为不好意思。
“您是好人，好人有好报的。”
“我，我教堂里还有点事情，我先告辞了”说完索菲娜匆匆忙忙离去。
金溥佑慢条斯理的收拾好家伙。
叶晨光道：“爸爸，你能教我这个嘛？”
“你想学？”
“嗯！”
“为什么想学？告诉我原因。”
“我想学会后像您一样去街上摆摊，这样就能赚钱养家了。”
“那可不能教你”金溥佑神情严肃，甚至有些生气“你这年纪，别想这些有的没有，去学校好好读书才是！”
“可，可读书很贵……”叶晨光低着头道“我们今后还有各种日常开销，要很多钱的……”
“你们都叫我爸爸了，我能不管你们么？放心吧，刚才你们也瞧见我的能耐来，这么说，全中国干这个行当的，都不如我，所以我是能挣钱的人，明白嘛？”
顿了顿，金溥佑继续道：“你们两个小家伙能花多少钱，吃饭吃不多，衣服料子也不多，咱们是普通人家，一日三餐有荤有素，身上衣服干净整洁就好，隔三差五再给你们买点零食玩具，这都花不了多少的，总之，以我现在的收入，能直接养活这一大家子，何况还有师傅师弟帮衬，这个你们两个小东西就别操心了。”
“先在家里休息调养一段时间，以后该上幼稚园的上幼稚园，该上小学上小学，你们要是把我当爸爸就要听话，在学校里认真学习，争取成为班级里最优秀的学生，这个我就开心，而且咱们说好了，要是考第一，我还有奖励！”
“能奖励教我捏面人儿嘛？”叶晨光接茬。
随即连忙补充：“我觉得这个真挺有趣的，我学会了可以自己捏着玩，那样就可以不用买玩具了，而且可以给妹妹玩……”
金溥佑好气又好笑：“行啦，你们要这个，家里三个男人都会，还用得着你？小子，我告诉你，可别小看这门手艺，你别看我刚才手上动动，就捏出人样子来，我，金溥佑，可是这行当里的头儿！明白嘛，别人是祖师爷赏饭，我那是祖师爷喂饭。你别不信，等你大点就知道我的名气了。再有你林叔叔，潘伯伯也是行里顶尖的高手，比我是差点儿，可他们的活儿只要摆出来，也是不愁卖的！”
叶晨光到底年纪小，被金溥佑一通说，顿时三迷五道了。
金溥佑再接再厉，“你小子看起来是挺聪明机灵的样子，但能不能吃这碗饭还真不好说，以后找机会让你试试再说。再有，你别以为这玩意好学，我当初向师傅，也就是你潘伯伯学这个，可是十块大洋一个月的学费呢。”
“那么贵！”叶晨光吓一跳。
“下次有机会问你潘伯伯就是了”金溥佑笑嘻嘻，“我可不骗人的。”
他确实没骗人小孩子，可也藏了后半句，后来粉人潘可是把这些学费如数奉还，甚至还赔进去了唯一的妹妹……
“好了，咱们走吧。”金溥佑抱起妹妹，对哥哥说道“背上我的家伙，咱们回家去！”
出了公董局民政处的门，他没有急着叫黄包车，而是先买了三个大肉包子，仨人一人一个，吃得满嘴流油，然后才叫车。
……
将俩孩子送到家后，金溥佑照例出摊，粉人潘兄妹开始接手。
上午他们就准备好了干净的衣服，接下来，粉人潘带着叶晨光，潘妮带着叶晨萍直奔家附近的卡得池混堂，给两个孩子好好洗了把澡，其实家里也有大木头洗澡盆，平时家里人洗澡都是趁着下午或者晚上空闲时间，把澡盆放到厨房里，厨房伸着煤球炉子相对暖和，加上自来水，洗澡很方便。
但金溥佑心细，觉得叶晨萍大病初愈身体肯定不佳，万一着凉感冒是麻烦，叶晨光看上去健康些，但也仅仅表面上，两人之前风餐露宿几个月，身体素质肯定是大受影响的，那干脆去澡堂，热水泡泡不但促进血液循环有利健康，更重要的是澡堂可绝对不会着凉。
……
等晚上金溥佑收摊回来时，两个小家伙已经在二层阁里睡着了。
“这个对兄妹也是……”潘妮一边替金溥佑盛饭，一边叹息“洗漱完后，妹妹一定要哥哥躺在她身边，抱着哥哥的胳膊才肯闭眼……”
“是啊，”金溥佑感慨，“这几个月，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是可想而知的……可怜是真的可怜，我以前总觉得我是够惨了，但和他们比比运气还算不错，至少我从来没去街面上讨过饭，好像也没怎么挨过毒打……我爹那时候虽然疯了，可还有清醒的时候，能帮着我，这两兄妹，哎……”
“是啊，小小年纪太作孽了……”
“快吃吧，你别说这个新饭窠倒是不错，都四个钟头了，饭还是温温的”潘妮递上筷子“赶紧吃吧……”
“我师弟那份呢？”金溥佑问
“放心吧，都留着呢，比你的那份还多，他年纪轻，胃口大。”
“那就好……”金溥佑扒了口饭，忽然感慨起来“我是越活越不明白，按理说，这日子总该是越过越好的，这话，前清时讲，北洋时讲，孙一仙，蒋忠正都讲，就是现在南京梁鸿志也是这个调调，可我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前清时候，我家穷，但能吃饱饭，还能上学，到了北洋，差点讨饭，我妈没了，后来北伐成功，我爹又没了，好容易到上海，这些年日子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好，结果他妈的东洋人又打进来，这两小的是运气好碰到了我们，那些运气不好的呢？大概就碰到联义山庄了。”
联义山庄是上海著名的坟地和慈善机构，专门负责清理路倒尸的。
“是啊，当初说三民主义救中国，那时候我去上班也是觉得能给国家多少做点事情，可呆久了后发现，衙门就是雁门，你做的再多也没用。”潘妮点点头“所以，这个世道还真是……”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金溥佑咽下饭，又夹了一筷子菜“今天这个榨菜肉丝真好吃！”
“是嘛，这是嫂嫂跟着报纸上新学的，你别说她当家倒是一把好手。”
“嗯，以前就是小家碧玉，帮着家里打理杂货店，把自己给耽误了，否则也不能便宜我师傅不是！”
“要死啊，又说我哥坏话，他到底是怎么对不起你了！”
“他把他妹妹许给我啊！”金溥佑怪笑
“今晚你打地铺吧”潘妮拧着他耳朵道
“我错了，我错了……”金溥佑连忙讨饶。
……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下去。
转眼间到了1939年的春天，两个孩子来了已经三个多月。
从开始的拘谨胆怯，现在已经开始逐渐融入这个看起来有些奇怪，实际上却非常温馨和睦的大家庭。
同时大家庭又增添了一个新成员，粉人潘老年得女……
家里人在得知是个女孩后都笑了起来，因为这下子可太有趣了，家里有三对兄妹，如果加上粉人潘和潘妮，那就是四对……
于是家里真正的热闹起来，每天早晨忙得鸡飞狗跳，五个孩子吃完早饭，然后往幼稚园或者小学送。
之后是三个男人流水作业，准备下午摆摊的活儿，这时候通常也是这一大家子人相互交流的时间，大家分享新闻消息，同时相互商量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首先是分钱的问题，粉人潘已经不去习艺所了，那份固定工资没了，这两年他的眼睛越发的差，已经完全捏不了细活儿，所以每天在家里负责金溥佑和林德安的后勤，比如制造原面，调色，如果有昨天没用完的原面，他也会一早就替两人复蒸好，之后便是捏些毛坯人物，金、林只要负责细节工作就好，无形中提高了效率。
对此，两人都表示不能让他白忙，要给他算钱。
粉人潘死活不肯，觉得这是份内的事情。
最后金溥佑一语定乾坤，：“论技术，你是我师傅，论关系，你是我大舅子，所以没你就没我，也没我这个家，你为我这个家考虑不少，回过头，我也得替你考虑考虑你这个家，现在你俩孩子，嫂子短时期又不可能出去工作，而且她其实是杂货店掌柜，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谁还开店？就算开店也不敢雇个女掌柜，要说咱们自家也不可能让开个铺子让她管，到处是苛捐杂税，兵痞流氓，没背景的开店就是给人送菜不是。”
“你俩孩子啊，得替他们考虑考虑，现在咱们是住一块儿，只要我在，你家里绝对不用担心，可万一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呢？不是我咒自己，这个可真是不好说啊！对吧，所以你肯定要有底子。”
“再有，你！粉人潘，你这名头也值钱啊，让你给我们做半成品，那是我高攀，要是你自己出摊也能卖不少钱……当然，你是不愿意坠你的名头。所以，也别闹了，你捏的那些坯子，咱们就算两毛钱一个。师傅，你也得给嫂子一个交代啊，男人得往家里拿钱！这家才能太平，现在嫂子在奶孩子，趁她不在，我才和你说这些。”
“哥，溥佑说的是，咱们是一家人，但都有各自小家庭，你现在等于是和溥佑，小林合伙做正义，你用手艺换干股，这多好啊。”
粉人潘最终同意。
林德安则嚷嚷着要把全部收入都交给金溥佑，原因也简单，他说“师哥，你传我手艺，管我吃喝拉撒睡，我单身汉一个，有钱也没用，不如就全给你吧，再说这家里就我吃得多，我一个人的饭量，你和潘师傅加起来都不如……”
金溥佑当然不会要他钱，他意思是交几个饭钱意思意思也就算了。
但林德安不干。
最终又是一通口舌，林德安把钱扔过来，潘妮收下扣掉饭钱和给林德安买衣服等花销外，其它都想办法去黑市上换成银圆乃至金条存起来，毕竟小林也不小了，大家都已经在给他物色媳妇了。
这个奇怪的大家庭在顾困的时代中用自己的方式，尽量的维护着每个家庭成员的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