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祖师爷啊祖师爷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仿佛一座孤岛漂浮在乱世之中,周边不是暗礁就是滔天巨浪,而水下更是暗流汹涌,每每都觉得这小小的岛屿会随时被险恶的环境吞噬,不料总能每每化险为夷。

孤岛内的人们不管穷富都努力生活着,但在孤岛之外的人看来,这种生活方式被称为醉生梦死似乎更加合适些。

简单来说,由于除了两块租界外以外都是穷凶极恶的东洋人,这是导致租界人口暴增,流入的人群带来大量财富,以及各种旺盛的吃喝拉撒等需求,为了满足这些新增需求,无数新的店铺,作坊开始营业,由于海路运输始终通畅,不管是外洋的货物,还是两广的农产品都可以大规模的进入租界。

不需要任何行政计划去刺激,此刻租界呈现出的繁荣景象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来形容恰如其分。

只是包括金溥佑在内所有租界居民,甚至那些外国人的心态也都如出一辙,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

日军兵锋强悍,国民政府首都从南京迁到武汉,呆了还没两个月,又从武汉跑到重庆,正面战场上的溃败简直是前所未闻。

孤岛居民只能靠电台报纸来了解外面世界的消息,然而身处日寇保卫之中,就算电台报社印刷厂都设立在租界内,却也无法保证新闻可靠,就有不要脸的报人新闻人拿了日寇的黑钱,天天散布悲观消息,那些愿意鼓舞士气的电台,则往往会被人扔炸弹或者放蛇,久而久之,声音也就低沉下去。

而像路透社,《字林西报》,《大美晚报》这样的外文媒体,对于中日战事的报道倒是相对客观中立,可这就更加让人丧气了。

所有人都相信,日军进攻租界只是时间问题。

所有人都确信,日军的坦克可以轻松碾过沙袋铁丝网。

所有人都试图相信,碍于英美与法国的势力,日军绝对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富兰克林说过,真正的聪明人是具有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下依然能保持行动力的人。

世界上的聪明人能有几个呢?

反正租界里的都是普通人,不管曾经是公董局顾问,洋行大班,大律师,还是平民百姓,自然而言的都陷入到彷徨苦闷的情绪中,最终要么大彻大悟奋不顾身的投入到抗日救亡的队伍中去,要么大彻大悟的吃喝玩乐。

此刻,即便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也开始了完全不顾第二天的生活方式,累了一天后,去小澡堂洗澡,然后去小饭馆吃饭,再去小戏院看戏,到了下半夜则干脆找个钉棚胡天胡地,大家都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

金溥佑日日侧身人群中,被这种近乎末日降临的气氛所感染,人也渐渐变了。

原本烟酒不沾,现在每天晚上回家后都得喝上一杯五加皮,否则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在干活时嘴里总叼着一支美丽牌或者老刀牌,歪歪斜斜的叼着,看上去像个白相人。

干活儿也没以前那么卖力,反而有时会主动拉着粉人潘和林德安去澡堂洗澡,去戏院听戏。

潘妮看在眼里,却也不好说什么。

金溥佑依然是这个时代中极好的老公和父亲,只是相比之前多有不如罢了。

潘妮也时常安慰自己,他以前在北京时就隔三初五的带着小林去长安大戏院,干他们这行的可不得多看戏么……

……

日子从来不顺遂人的愿望,只是以自己的形态流淌,世道却是越来越坏了。

原本沪西是法租界越界筑路地区,名义上是华埠,但却在法租界管辖,813失败后,日军占领此地,刚开始时法租界还能发挥点影响,后来日军扶持的流氓直接对着法国巡捕房大骂,“敢过来,统统弄死!”

包括提篮桥在内的,所有的越界筑路地区全部实行了日本人的“秩序。”

更糟糕的是租界本身也开始保不住了,公共租界的北部和东部,开始被侵袭,当然打头阵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常玉清的黄道会,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的破坏着一切规矩,而对此公共租界工部局除了口头抗议外,完全无法用实际行动加以对抗,如是更是增加了日人的嚣张气焰。

金溥佑的烟瘾和酒瘾也越来越大,眼睛里的光也开始消退,偶然喝多了后,便喃喃自语:“这世道,这世道啊……”

唯一让这个家庭感到开心的是孩子们,也不知道祖上积了什么德,六个孩子,四个已经上小学,成绩最差的是金溥佑的儿子-金毓丰也都是门门能有八十分,算是中等偏上,奈何对上其他几个兄弟姐妹,还是不够看。

是的,金溥佑未能免俗,还是按照胤、弘、颙、旻、奕、载、溥、毓、恒、启的排字来给孩子取名,女儿则叫毓绮。

金溥佑自嘲,虽然没从这个姓氏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可却还是按照祖宗排字来,可见自己多少还是在怀念的,至于怀念的是大清国,还是那老好人的父亲,并不难猜,只是他自己对此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潘妮对此倒是宽容大度的很,毕竟在这个时代,给孩子取名是父亲天然的权力,再说虽然用了宗室排字,但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挺好听的不是么。

六个孩子中,现在粉人潘的小女儿和金毓绮在幼稚园,其它四个都在同一家小学,分属不同年级。

成绩最好的是叶晨光,几乎成了学校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各门功课全都数一数二,以至于直接跳了一级。

金溥佑自然大为欢喜,问这小子想要什么奖励,不料叶晨光还是想学捏面人儿。

这让金某人更加开心,他也三十多了,也想正经收几个徒弟,好来传承自己这门本身。

可惜,来拜师的不少,却都不怎么像样,好像祖师爷就不管后人了,大多人都没天赋,而少数几个能看上眼的,却又让人觉得心术不正,故此金溥佑短期内绝了收徒的念头,反正自己估摸着还能活挺久,倒也不着急。

眼看叶晨光主动提出,并且从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判断,这小子是真心喜欢,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没二话,金溥佑立刻现场教学。

天不遂人愿……

一个礼拜后,金溥佑和叶晨光面面相觑,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词:放弃。

按理说金溥佑能有今天这个水准,光靠天赋肯定不够,毅力甚至说玩命精神比一般人强太多,唱戏的说不疯魔不成活,这话放到任何手艺上也都是这个道理。

但此刻,他浑身无力,或者说脱力就像脱骨鸡肉那样脱力,叶晨光也傻了,往日的灵气全无踪影。

两人面前是一块奇形怪状的面团……

“爸爸……我”叶晨光都快哭出来“我,我再试试看吧……”

金溥佑摇摇头,语调里充满惆怅:“罢了……你这就是祖师爷不赏饭啊,何止是不赏饭,祖师爷分明就是要绝你干这行的心思……”

“好孩子,你别难过……这事儿也怨我,听到你要学这个一高兴就把入门测试什么的全给忘记了,毕竟你是我儿子,我琢磨着你有空就看我捏,多少能有些基础……哎,我也是和师傅,小林接触多了,总觉得大伙儿都手上不差……”

虽然是安慰,可叶晨光却更加受不了了“爸爸,我好笨……”

“溥佑,阿大那么乖,你怎么又训他了?”粉人潘正好路过,开始抱不平。

“就是,就是,阿大多聪明的孩子,成绩单上门门都是九十一百的,你小时候肯定没这个成绩”潘妮也不高兴。

叶晨光是这伙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平时大伙顺嘴叫他阿大,他也争气,各方面都是弟弟妹妹的表率,除了今天……

“阿大,来来来,到伯伯这边来,你爸爸不行,他那两下子,当初还是跟我学的呢……别看他叫面人儿精,论起教徒弟可比我差远了……”粉人潘拖了张凳子在叶晨光身边坐下。

“来,你把那块烂面团拿过来,我教你……”粉人潘话一出口,叶晨光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哎,哎?,这是怎么了啊?溥佑,你打孩子了?”粉人潘搞不清情况了。

“师傅啊……”金溥佑又气又好笑“我对天发誓,我今天是琢磨了好久,怎么说话才能安慰到阿大,你倒好……”

“我怎么了?我不是要教他么?”

“你说烂面团儿,那是阿大最近接受教育的成果,他花了三小时捏出来的胖娃娃……”说完,金溥佑以手扶额,他也纳闷,怎么那么聪明孩子,双手只要碰到面团儿这指尖就和长了蹼似的?

“老……老寿星”粉人潘面孔也抽筋起来,虽然他眼力不济,但这只是老光而已,近处细节看不清,正常视力还是有的,作为普育堂的面人教师,手下可是各种学生都见过,但从来没这么走眼过。

要知道,胖娃娃是面人行最基础的作品,金溥佑当年可是一天不到就完全学会了,捏出来后能直接叫卖的。

这叶晨光学了一个礼拜,听讲时不可谓不刻苦,练习时不可谓不认真,然而……却让粉人潘都老鬼失撇。

要说金溥佑不会教学生,那也太笑话了?

毕竟三层阁还住着林德安,当初可是从什么都不会到捏出细活仅仅花了小半年时间就出师,活生生的例子。

再说金溥佑当年在习艺所教了一堆学生,现在也多活跃在沪上各个街头。

“天意啊……”粉人潘也只能翻白眼,他拍拍叶晨光的肩膀“这对你小子也是好事,你啊,太机灵太聪明,样样事情你都能拔尖,现在终于有个拙手的了,倒算是美中不足,做人啊,顺丰蓬撑太足,是不好的,皎皎者易污,挠挠者易折……”

一番话,让金溥佑和潘妮都心中肃然起敬,觉得粉人潘也确实是人才,能把别人没天赋这个惨剧说成好像是天大的喜事……

“爸爸,你看看我的!”这时忽然一只小手凭空伸出。

金溥佑听音辨位,一把搂过来“萍萍啊,让爸爸看看,这……这是什么?”

叶晨萍手里赫然托着个小胖娃娃,以金溥佑的眼光看来,这个娃娃多少有点比例失调,但……

“你,你捏的?”他难以置信的问道。

要知道叶晨萍今年才七岁,刚上一年级。

“哈?”粉人潘有了刚才的经验教训,说话不敢托大,连忙带上老花镜,接过来仔细端详“这个,这个萍萍,你弄的?”

“对啊”叶晨萍点点头“这个礼拜,我看到爸爸有空就在教哥哥,我么一边做作业一边听,昨天作业少,我做完后就悄悄摘了一块面团,按照爸爸说的方法捏了起来,本来想给你们看的,但你们晚上回来晚,我睡着了就忘记了,今天才想起来……”

“这……”金溥佑挠头,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七岁,光靠听就能捏出这样来,这天赋肯定没法和他自己比,可也足够好了。

“怎么,你心思动了?”粉人潘笑道。

“有点儿,但萍萍还小,得让她先读书。”金溥佑一拍大腿,又刮了下叶晨萍的鼻子“你也想学这个?”

“嗯,我学会了就能教哥哥了……”

叶晨光哭得更加嘹亮了,把刚才潘妮不停的安慰全给白费了。

“你们还真是兄妹情深啊”潘妮无奈。

“成,但我也有条件,你的成绩能赶上你哥哥,我就教你,或者你至少得考试考到班上前五名才行。”

“一言为定”

“是,全部课程哦!”金溥佑强调

“体育课不算”叶晨萍很会讨价还价。

“不行,你身体差,体育课更是重要,你瞧瞧你哥,下了课就去操场撑双杠,打球,身子骨多棒……”

“那体育前十”

“成交……”

看着兴奋的叶晨萍和哭得稀里哗啦的叶晨光,金溥佑也是嘀咕“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明明亲兄妹怎么完全不一样,祖师爷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