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巴塞隆那

祖师爷是不是偏心不知道,可金溥佑是从来都不偏心的。

家里其它几个孩子在得知叶家兄妹正经学捏面人儿之后,也都跟着闹了起来,小孩子最喜欢凑热闹,何况从刚懂事开始就看到家里三个大男人没事就埋头聚在一起捏捏捏……偶尔大人们也会给他们一小块面团,那就足够孩子们开心整个下午了。

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不是大人不喜欢孩子,而是……那时候他们还小,最终就是面团无隐无踪,而他们的头发衣服乃至舌头下都会出现不应该出现的玩意儿……

在潘妮和粉人潘夫人张招娣女士的联合公告下,家里三个大男人被迫签下条约,具结发誓,从此后绝不可在没有女主人同意的情况下给小朋友玩面团儿,违者……

倒是没有具体签订违反后需要承担的责任条约,但三人都明白,那多半意味着没饭吃……

但既然开了先例,那面对其他孩子的要求,两位女主人也只能答应下来。

孩子们也大了,没法整天栓在家里,平时做完作业后多半是去弄堂里玩,或者结伴在弄堂口附近逛街玩。

若是在以前,这也没什么,可随着东洋人的步步紧逼,市面上向来太平的法租界也开始动荡起来。

要说法租界,原本是上海滩最宜居的地方。

法国人作为欧洲最早建立现代警察制度的国家,把巴黎那套警务制度搬过来,当然一开始肯定是水土不服的,以至于出现了领事家里进飞贼事情。

黄金荣由此横空出世,沟通黑白两道,把失窃财物追回,由此入了公董局的法眼,被升为华捕头目,黄金荣自己是流氓出身,有了老虎皮护身后,做事便更加“豪爽豁达”起来。

他直接开创了租界治安的新体系新秩序,虽然手下徒子徒孙成千上万,但做事情倒也相对规矩-通常都在法租界以外作案,然后逃入租界,利用租界与租界,租界与华埠之间的法律程序差异,来逃避制裁,至于黄本人,后来和杜月笙张啸林合伙开了卖鸦片的三鑫公司,更是财源滚滚,是以,倒也减少了犯罪活动,除了偶尔让门生去绑架个把富商,他出面“居中协调”外,便也不做什么事情。

由此,法租界的普通人和中产阶级实际上是享受了这个时代最好的社会治安条件,前提是不惹事,并且有眼色,知道谁是包打听。

现在这一切都破灭了。

租界治安日益下降,原本黄金荣的徒弟在外面犯案-逃回租界的套路被东洋人豢养的特务学了个十足十。

原本法租界往西的越界筑路地区,已经完全被日本人控制,并且有军队驻扎,在膏药旗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沪西歹土”。

当他们缺钱时就到租界来抢劫或者绑票,完事后跨上挂着日本汽车牌照的小汽车呼啸而去。

金溥佑这一家子不能算是富人,可怎么讲也是家境殷实,用力敲一敲,几百大洋还是能凑出来的,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何况自从开战以来,随着大量的难民涌入租界,租界的房价几乎是一日一变,当初这套石库门花了将近一千大洋,几乎把金溥佑和粉人潘的家底全部掏空,可战争进行了仅仅两年,这房子叫价3500都有人拿着金条上门,要求立刻签合同。

房子价钱一年翻一倍,哪怕是在房价贵上天的上海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之前粉人潘对于卖掉南市老宅,搬来法租界还多少有些嘀咕,现在是一句话都不提。

所以,如果歹徒们踩点仔细,并且心狠一点的话,做一票金家大买卖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家长们自然不愿意让孩子们上街,可儿童的天性是喜欢玩喜欢热闹的。

除此以外,还有个理由,金毓丰和叶晨光都已经上小学高年级,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孩子,向少年迈进了一大步,这也意味着他们的阅历见识都上了个台阶,接触与面对的不再是单纯的家庭与学校,社会的影响力也开始逐渐在他们身上显现出来。

抗日救亡!

此刻是孤岛内的主旋律曲调,由于英美法势力的存在,东洋人无法直接影响租界内,以抗战为主基调的孤岛文学应运而生,何止是文学呢,戏剧,电影,曲艺,只要是能娱乐大众的项目,都会有人借此宣传抗日思想。

这当然是很好。

可是,事情会变味,比如前些天,潘妮就严令孩子们尤其是两个大的上街,因为在热闹地方有人在招募“救国便衣男童子军”。

对年纪要求异常严格,大于14岁的一律不要。

这很是引起了附近父母们的恐慌,抗日当然是正确的,但忽然跑到大街上招揽还不懂事的孩子,并且什么具体细节都不说,只是一味讲大道理,这不能不引起警惕。

对此,哪怕是希望中日对抗越发激烈的租界洋人管理者都看不下去了,下令抓人,之后此类行为便销声匿迹起来,可先例既开,后面的事情就难说了。

总之,现在潘妮和张招娣是宁可孩子们弄得全身面团儿也好过去弄堂去街上。

粉人潘对此苦笑不已:“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大清国,现在都说大清国这个不好,那个不行,可回头看,我小时的大清国,还真是没坏到现在这个样子。在当时在上海和周边城市,就有个习惯,如果这家家底子还挺厚实,那爹妈就得主动让儿子抽大烟,甚至在媒婆的嘴里,某某家二少爷每天一两阿芙蓉的量,是非常值得夸耀的事情,开始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因为抽大烟后,人整天就懒洋洋的,不愿意出门,不出门就不会招惹各种祸事,家里的财产反而能够得到保全。”

“现在这日子,可不是回到当初了么……”粉人潘只是摇头。

当然教孩子们的工作便由他来承担,下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做功课,吃过晚饭后,前客堂就成了教室,粉人潘对着坐得端端正正的小家伙,意气风发起来。

虽然年纪小,虽然人数少,但这让他想到了当日在习艺所里的日子,那些时候虽然整天抱怨钱少事多学生笨,可现在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

间或金溥佑或者林德安买卖不顺提早回来,也会给孩子们上课,好让粉人潘休息休息。

天赋这个东西,或者说祖师爷并不公平,六个小家伙里,偏偏是叶晨萍手上最灵巧,其它五个里,粉人潘家两个全军覆没和叶晨光一样,能把胖娃娃捏成四不像,金溥佑的女儿金毓绮资质中等,勉强像样。

至于他儿子,也是被大伙儿寄以厚望的,觉得能传承金溥佑手艺的金毓丰金公子……怎么说呢,反正上课时,他主动坐到叶晨光旁边,两人你看看我看看你,主打一个兄弟情深,同病相怜。

……

至于街面上的买卖倒是一路既往的红火,只要他出摊,基本都卖完回家,甚至有人愿意站着一等就是两三个钟头,为的就是几个面人儿,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现在却见怪不怪。

林德安也经常碰到此类事情。

他们也不管,反正能赚钱就好,这个世道里除了努力赚钱,来维系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感之外,其它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

可是,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

这天早晨,金溥佑刚到外国坟山门口,大马扎支开,摊子还没摆起来,就听到有人喊他:“小金,小金!”

左顾右盼却没看到人。

光天化日之下,还能闹鬼?

“小金,小金!”声音又传来。

这回他努力搜索,终于看到了,在房檐下的拐角处,一块广告牌侧面,斜倚着一个人,身穿长大衣,头上戴着礼帽,巨大的口罩几乎连眼睛都要遮住了。

根本看不清是谁,身材矮小,但这声音却非常熟悉,可却又想不起来。

见金溥佑注意到了自己,那人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又朝他招招手。

金溥佑挠挠头,觉得这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便走了过去。

“叫我?”他问

“嗯!”

“你是?”

对面的人不说话,只是将口罩往下一拉,随即又戴好,前后不过一两秒的时间。

但金溥佑看清了,“邱……”他刚要喊,对方连忙皱眉头,金溥佑生生停住。

来人赫然是当初的老相识邱丽婷。

好家伙,多年不见,她外貌倒是没什么变化,但却做了男性打扮。

此刻以女扮男装的越剧团开始走红上海滩,引起无数女性去追求那些扮演小生的年轻女性,莫非演话剧的邱丽婷也想走这条路?

“方便嘛?和你说点事情,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聊。”邱丽婷道

金溥佑点点头,把吃饭家伙寄放在相熟的烟纸店里。

自己带着邱丽婷来到一家叫做巴塞龙那的咖啡馆里。

这家店似乎天生就带着与众不同的气势,普通咖啡馆多是四人或者两人小桌,配上扶手椅子,而这家却是别出心裁使用了大量的火车座椅,后靠背高高竖起,将整间咖啡厅隔成一个一个小隔间。

即便是大白天也喜欢将百叶窗放下,室内昏暗异常却又不大愿意开灯。

是以,正经人都不去这地方。

反过来,这里面的常客也都多少有点问题。

可法租界就是个奇怪的所在,只要你明面上没有违反法律和规则就没有人来管。

这店金溥佑以前来过,至于来干什么,他是谁都没敢告诉,尤其是潘妮。

毕竟背着老婆出来寻花问柳可不是什么好事,更要命的是,那次的经历并不愉快。

去年这个时候,他有一天喝多了,不知怎么的就摸了进来,然后很不巧或者很巧的撞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身上,待对方回过头来,昏暗的灯光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有浓厚的妆容在昭告这应该是美丽的女人,并且还不是中国人。

金溥佑正要道歉,对方却用不地道的中文问,是不是要请她喝一杯。

从浓重的喉音来看,这应该是俄国人。

法租界内俄国人众多,可以说是除法国人外的第二大外国人种群了,他们的来历也非常一致,十月革命后苏联建立,原本的帝俄完蛋,尼古拉二世的皇亲国戚们便纷纷出逃,有钱的去巴黎,没钱的去“亚洲小巴黎”-中国上海法租界。

他们自成一派,和中国人几乎没有交集。

若是在平时,金溥佑肯定婉拒,但那天他喝多了,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于是刚要叫服务员,对方却一把拉住他,问他是不是愿意想要来点更加有趣的事情,随后指了指楼梯。

咖啡馆的二楼是旅馆,金溥佑便鬼使神差的和她上楼。

进入房间后,对方便伸手要钱,在付出十块大洋后,对方熟门熟路的往床上一倒,并且掀起裙子来。

金溥佑只觉得脑子轰一下,也同样熟门熟路起来。

按理说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只能说是有些粗俗而已。

但后来的经过让金溥佑非常恼火,以至于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谈起此事。

是的,他很卖力,气喘嘻吁,周而复始,然而那白俄女人,却自顾自的摸出张俄文报纸看了起来,金溥佑甚至能瞥见她嘴角的冷笑,以及鼻孔发出的嗤嗤声。

如此待遇下,很快就败下阵来,仿佛打麻将牌似的,一路碰吃听过去,对方却坚决不胡牌,甚至连基本的诈胡都没有,这就让他很受伤。

花了钱没有得到良好的意料之内的服务不说,甚至内心还隐约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草草了事后,这白俄女人倒是和他寒暄了两句,大意是自己原本也是个什么伯爵夫人之类的,流落到此,为了搞一本假护照,只能用此法化缘,刚才的笑不是针对他金某人,而是恰好看到一则苏联笑话,勾起了她的某些特定回忆云云。

纵然如此,这始终是他心里一块病,但也知道这家咖啡馆竟然可以卖到假护照或者其它的,现在邱丽婷显然是要说些不大好让别人知道的事情,那巴塞龙那可不是最好的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