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失落的父母面对自己孩子的情况,此刻也只能是相对无言,面上是肯定没有泪千行,可心里面就不好说了……
邱丽婷起身告辞。
金溥佑不挽留也不送客。
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起身,嫌弃的看着桌上的咖啡杯,长叹一声,离开了这个鱼龙混杂之地。
从烟纸店老板处拿回了寄存的家伙事儿,又顺手买了盒老刀牌香烟。
又像往常那样开始摆摊捏活儿。
只是眼神警惕了不少。
同时,案板上也划出一小块专门的区域来,分别放着一个面人儿的部件,一个孙悟空的脑袋代表第一个窗口,猪八戒的钉耙代表第二个窗口,关公的赤兔马代表第三个窗口……
假设第一个窗口有人影晃动,那么就在孙悟空脑袋次换成个绿色的,诸如此类。
就像他刚才和邱丽婷说的那样,他金溥佑的案板上出现各种面团、零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联想到这是在执行特殊任务。
至于晚上,是否开灯,到几点熄灯,他也有一套自创的符号,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记在自己脑子里就好。
收摊前,再用面团儿以非常结绳记事的方法将这些数据统计汇总。
到家后找张废纸记录下来。
每隔三天,会有人到他的摊子前,声称要买扛着钉耙的沙和尚。
金溥佑回以:“咱们捏个正经的水浒传不好么。”
对方表示:“我就是喜欢钉耙”
此时金溥佑会从箱子角落里拿出个捏了一半的猪八戒,并且说:“扛钉耙的只有这个,要还是不要”
对方当然只能妥协连说四个要字。
金溥佑随即用捏粗活的方法把这个猪八戒捏好递给他,猪肚子里有张小小的卷起来的纸条,纸条上是个数字矩阵,代表着什么,邱丽婷看了当然就知道了。
见到邱丽婷的事情,他什么都没说,当然之前掩护曹默章的那次他同样没有告诉潘妮。
潘妮其实挺惦记这对夫妻的,毕竟这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当初两对恋人经常在一起吃饭喝咖啡看演出听讲座,回想起那时的生活简直恍如隔世。
现在孩子也大了,潘妮肩上的压力降低不少,她倒是想再找找以前的朋友,故而时不时的会在金溥佑面前提起。
好几次金溥佑想告诉她,他们没有消失,他们只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在做些看上去平凡但却伟大的工作,并且忍受着种种艰难困苦,也许正是他们的坚持,大概才会让大伙儿觉得日子多少有些奔头?虽然大伙未必知道这些人的具体名字,但报纸上的特大新闻,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人们希望是存在的,比如曾被日人给予厚望,有机会出任伪中华民国元首的唐绍仪被人用斧头劈死在自家的别墅里,另一个前北洋系统高官陈篆也是晚节不保,去年落水当了梁鸿志维新政府的外交部长,上个月刚刚被乱枪打死在街头。
还有张啸林的儿女亲家,号称沪上第四大亨的杭州人俞叶封,也死在共舞台的贵宾包厢里。
至于其他落水者的横死就更多了。
再有比如平型关战役,虽然日本或者亲日电台都在说,无非是无敌皇军之后勤部队不慎误入埋伏,血战后胜利突围并且全歼八路主力。
这些说法,日占区的老百姓只能接受,哪怕他们不相信,可也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信息渠道都被日军和汉奸控制。
租界……那可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西方媒体,对此事大加报道,虽然也说是后勤队伍,可那战果和皇军大本营发布的却截然不同。
这可太鼓舞人心,毕竟此前日军在中国大地上未尝一败。
再往后,李将军指挥台儿庄战役,硬生生的顶住了日军多个师团的进攻,穿着草鞋拿着磨掉膛线步枪的川军拼死奋战,王将军铭章慨然殉国。
也就是这些人这些消息,多少能让租界孤岛中的人们在醉生梦死间还感觉到做人的意义以及对明天希望。
只是金溥佑只能对自己的妻子说,李将军王将军,对于厕身黑暗中的曹默章邱丽婷,他选择替他们保守秘密。
不是信不过自己的枕边人,而是金溥佑作为一个整天在市面上混的人,对于环境的变化尤为敏感。
比如租界巡捕房的特产-包打听,这些人的正式名字叫做包探。
不属于巡捕房的正式序列,而是以私人的身份受雇于巡捕,通常这些巡捕也是帮会中颇有地位的,包打听对公而言是巡捕的下属,余私多是巡捕的门生徒弟。
平时包打听混迹于茶馆戏院之间,或者没事来弄堂转转看看,通常来说,他们不会仗势欺人,最多是贪点小便宜,比如吃饭不花钱什么的,可也不会海参鱼翅的乱点。
包打听之于租界正经居民仿佛是感冒之于人体,很讨厌,躲不掉,但也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除了添点小麻烦好像也没太多不是。
而当租界发生重大案件时,这些包打听会立刻像水滴汇入大海一样,瞬间散布到全上海的各个角落,捕捉到各种细致消息,层层汇集,然后帮助巡捕房锁定凶手。
看起来挺不可思议,实际上这套利用黑社会管理“治安”的方法有奇效,黄金荣就是借此不断升职,尤其是在收拾外来罪犯的时候,效果更是好的惊人。
毕竟人总是要落脚的,只要居住下来,就逃不过包打听的耳目。
以前包打听很少来弄堂,现在出现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问的问题也让人有了危险的感觉,比如,7号三层阁的大学生,好像蛮反对日本人的嘛?你们平时看到他和谁来往伐?或者18号东厢房的张阿姨,明明说是浙江人,怎么一张嘴有北方腔,你们谁和她攀过老乡?
金溥佑生怕潘妮一个不小心,口无遮拦的把曹默章和邱丽婷的事情说出去,那很可能会万劫不复。
所以只能默默的拦在肚子里。
如此过了将近两月,天气也逐渐炎热起来,金溥佑的任务始终没有停止过,而来取数据的人,大体是同一人,偶尔会是邱丽婷或者曹默章,都带着口罩或者墨镜,金溥佑明知是故人却也只能装作不认识。
好几次他想问问对方,要这些数据干什么?
但都忍了下来。
他知道,曹、邱二人隐姓埋名,离开至亲骨肉冒着风险行动,肯定不会是无的放矢。
他所能做的,只能是认真的执行分派给他的任务,同时默默的祝福着黑暗中的朋友。
直到某天的上午,金溥佑揉着眼睛从二楼下来,去厨房刷牙洗脸,等个人卫生整理完毕,照例去前客堂吃早饭,顺便和其它家人聊聊家庭情况。
房间有个九灯的落地式无线电,这算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一般小康人家,桌子行放个五灯的小型无线电收音机就算非常殷实了。
九灯无线电?想都不敢想。
售价昂贵是一方面,关键是这玩意买来后维护成本也随着灯数的多少而水涨船高。
灯就是电子管,五灯就是五个电子管,九灯便是九个,灯数越多,收音效果越好,能收到的电台越多,同样音质也更加甜美。
但这玩意既然叫灯了,说明用电量不小,更要命的是,电子管并不耐用,通常用了半年后,就要更换,这又是一笔开销。
可金溥佑执意要买这个大家伙,不是为了摆阔,他当时力排众议的理由是“师傅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大好,报纸上的铅字密密麻麻,我看了都头痛何况他?买个好点的无线电,声音大,电台多,他在家里做活儿的时候,听听不是蛮好嘛?”
“再说,师母和妮妮,也要操持家务,有好无线电陪着,干活手脚也能麻利不少。”
然后摸出自己的私房钱来,把这玩意搬到家里,一时成为弄堂里的最大新闻,不少邻居都找各种借口,上门来,看看摸摸,粉人潘则笑嘻嘻的打开无线电请大伙儿听,赏个耳音,当听到邻居夸赞时,他嘴巴能咧到耳朵根。
对于金溥佑而言,他之所以愿意花大价钱,方才那些话是真的,可还有个更小的心思,五灯的无线电接受能力差,只能收到江浙沪一代电台的波段,而这个九灯机能收到北京乃至更加内陆地区的新闻,这是他的目的。
往往晚上收摊后,虽然很累,但还是和林德安一起,将无线电音量调到最轻,两个人几乎是耳朵贴在喇叭上的听新华社的广播。
虽然杂音重重,虽然时断时续,但也能给人以足够的鼓舞。
石库门是砖混结构,造价不高,住着也挺舒服,缺点是隔音效果不好,别说自己这栋里面经常能听到粉人潘和张招娣的壁角,通常是张招娣埋怨老公不中用,或者粉人潘拍着胸脯说鹿茸泡酒有奇效等等。
金溥佑知道房子有这毛病后,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他和潘妮年轻都还轻,加上夫妻感情极好,虽然结婚多年,但也时不时要干柴烈火一下,晚上是万万不敢的,只能挑着粉人潘和张招娣白天想约出去逛街的时候,金溥佑才偷偷溜回来,就是这样也还得捂着潘妮的嘴,自己这栋房子里是没人了,可还有左邻右舍呢!
日子过得小心翼翼。
回到听无线电上来,也是如此,他和林德安都知道现在包打听的异状,也知道日人气焰嚣张,生怕被别人晓得听延安的广播,故而只能把音量调得轻到不能再轻,仿佛耳语似的。
可时间久了也受不了,毕竟距离远,杂波干扰大,音量降低后,就光剩下杂波声了,听了就头痛。
无奈只好再花大价钱去买了副耳机,别说这东西倒也是新鲜,一头是电线,插到无线电上,然后无线电的喇叭就没用了,声音全部从耳机两个罩子里出来,如此一来,可以将音量开大,正经的广播声就能盖住杂音。
这是晚上。
潘妮和张招娣起的早,她们在照顾孩子们吃早饭时,习惯性的打开无线电,这样孩子们吃饭时就能专心些,而不是七嘴八舌的讲话斗嘴。
“华丽广播电台,华丽广播电台,现在插播重要新闻,现在插播重要新闻,根据本台特派员最新消息,昨天晚上位于八仙桥外国坟山对面的霞飞路15号大中华旅馆忽然发生小规模爆炸,根据目击者称三楼几个房间内爆出巨大火光,震碎了所有的玻璃窗,显然不是普通失火。具体情况,尚未调查清楚,目前法租界巡捕房已经临时封锁附近道路,请大家绕行,避免耽误重要行程。”
金溥佑一愣,想要大呼痛快,只是话到了嘴边又悄悄咽了下去。
“溥佑,电台里说爆炸?”
潘妮从厨房给他端来早餐,两个肉馒头,金溥佑是北京人,依然保留着喜欢面食的特点,潘妮记在心上,在饮食方面总是尽可能的满足他的需求。
“嗯,八仙桥外国坟山对面的旅馆,这个地方我倒是熟悉,就在我摆摊的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的……”
“哎呦!”潘妮拍着胸口道“幸亏你昨天回来的早,否则肯定要被波及了。”
“是啊”金溥佑看上去心有余悸的样子,“幸亏是今天凌晨,否则我肯定要吃苦头了。”
“是谁啊,这么搞事情?”潘妮嘀咕道
“册那,多半是沪西那帮赤佬越界来搞的,租界原本蛮太平,这几年的绑架、枪击、抢劫百分之就是都是这帮畜生弄的!”金溥佑很生气,嘴角却挂着。
“哎,赶紧吃饭吧……我给你再盛碗泡饭去……”
“慢着!”金溥佑一把拉住潘妮。
“做啥?”
“我师傅和师娘呢?怎么没听到他们的声音?”
“哦,今天他们起的早,说他们送孩子们上学,然后去马立斯菜场看看,有没有时鲜货!”
“马立斯菜场,这个有点远啊”金溥佑嘴角翘得挺高。
潘妮并没意识到什么,只是随口回答道:“是啊,所以让我们午饭不要等他们了……你放开,我给你盛粥去,趁热赶紧吃。”
金溥佑不松手,“小林呢,往常这时候也该吃早饭了吧”
“他啊,刚走,说去国泰电影院看电影,说新到的美国米鼠动画片,那只老鼠什么事情都会做,你说稀奇伐……”
“稀奇,稀奇”金溥佑冷笑
潘妮发现情况不对,猛然抬头看着他:“喂喂,你要作甚!”
“你猜我要做啥?”
“大天白亮的,你不要乱来!”
“你刚才自己说的,要趁热,趁热!”
“溥佑,你干什么,我,我不上去,我,我厨房还有事情要做呢!”
“急啥,慢慢来,今天家里一个人都没,不是正好嘛。”
“哎呦,你个死人,轻点,手不要乱动!我自己走”
“嘿嘿,乱动?你身上我什么地方没动过!”
“嘴巴闭起来!也不怕人听到”
“家里没人,怕什么,只怕一会儿你凑上来要我嘴巴张开呢!”
“要死啊!你个下作胚……”
“你喜欢下作胚伐……”
说话声渐渐轻了,床架子开始咯吱咯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