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金溥佑天刚亮就醒了。
此时潘妮已经在梳妆打扮,见金溥佑醒来,便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凑到他身边道:“今天也不用出摊,再多睡会吧……”
“昨晚睡得早,我睡够了。”见潘妮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金溥佑忽然浑身一机灵,瞬间从床上弹起来,倒是把对方吓一跳。
“你干嘛啊,一惊一乍的,动静小点,让小的再多睡刻把钟也好……”潘妮不满的白了他一眼。
“呼”金溥佑暗暗擦了把冷汗,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反应过度,显然是想多了,可有了昨天早晨的六出祁山以及带来的后果后,想多反而是正常的防御反应。
原因是最近他在市面上听到一段顺口溜,只一次,便牢牢记下,刻在脑中,或不敢忘,可见金溥佑天资之聪颖,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血气方刚,勿要连连”
“二十四五,不可天天”
“三十朝上,要像数钱”
“四十出头,教堂会面”
“五十在望,像进佛殿”
“六十多岁,像付房钱”
“六十以上,如同拜年”
“七十多岁,解甲归田”
说起来,这大概是《吕纯阳劝世歌诀》的简化版,没有“二八佳人体似酥,腰悬利刃斩愚夫”之类的恐慌言语,有的倒像是一本操作手册,不同年龄的人,对着这首儿歌都能找到自己的频率。
第一句,就是说毛头小伙子可以享受,但也别太过,最多是一而再,再而三,超过了要伤身体。
到了二十四五岁,就不要每天了。
这个时节虽然法币已经取代了银圆,但民间数钱还是习惯“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以五为进制来来计数,所以频率也就是五日一次。
之后是教堂会面,信徒去教堂做礼拜,乃是一周去一次。
佛教徒去寺庙烧香,是初一十五,也就是两个礼拜一次。
房租一月一付,拜年一年一次。
到了七十岁,那就真不行了……
这玩意说起来冠冕堂皇,实则让人听了后会暗自窃笑。
算下来金溥佑目前正处于数钱与信耶稣之间,自然要遵从教导。
虽然夫妻感情好,但很多事情不能过度,否则荒淫而死,岂不是成了笑话?
潘妮也反应过来,啐道:“一把年纪了,脑子都想些什么东西!”
金溥佑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便不接这话茬,而是自顾自的穿衣服。
“平时都是你们送孩子上学的,今天就我来吧,你们也别着急了……”
“让你再睡会,你又不听,昨天外国坟山刚出完事,今天肯定还是一塌糊涂,你休息休息……”
“今天啊,还真得去出摊……”金溥佑从床上下来,一边扣着口子,一边解释道“昨天不去,是因为案子刚发生,如果我连续几天不去,你觉得那些无孔不入的包打听会不知道么?你站在包打听的角度想想看,哦,原来有个赤佬,天天在对面摆摊,现在一连几天都不来,不管怎么样,肯定要去问问吧,没准这就是条线索呢?”
金溥佑冷笑:“这帮赤佬啊,按照北方话说,叫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夜猫子就是猫头鹰,在北京那是不吉利的玩意。我要是真引起他们的注意,那后面可就真麻烦了,被他们盯上,要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少不要多被挖掉几块肉……”
“所以,我今天就得照样去出摊,当然了,肯定少不了被盘问,但街面上的盘问多半是巡捕房的正经巡捕,他们做事情相对规矩,就算是被包打听来盘问,但你想,外国坟山门口做小生意的少说也有好几十,他们也就是走个过场,顺便从我这里捞几个银角子去喝茶……这可比让他们找上门来要合算多了。”
“啧”潘妮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以至于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但她终归也是在法院里历练过的,并非不谙世事,眼珠一转,便明白了“就你精!插上毛就和猢狲一样!”
“嘿嘿,我就是孙悟空不也得折您手里!”金溥佑最后两个字加重音节,换来一记风情万种的白眼。
“正经点!孩子们都在呢!”
“嘿嘿,都睡着呢……行啦,你忙你的去,一会儿时间到了,我来叫小的起床,伺候他们穿衣服洗脸刷牙吃早饭……”
“算你有良心,那我先下楼了,嫂子应该已经忙活开了,我得去给她搭把手。”
吃完早饭,金溥佑看着身后六个叽叽喳喳的萝卜头,不由觉得眼前一黑……
原本觉得摆摊是很辛苦的事情,毕竟一天有十二个小时在街面上,天气好的时候还行,要是刮风下雨什么的那就真麻烦,可发现在家里这是真他娘的头痛啊。
嘴里喊着121,121,总算把萝卜头们一个个送到学校里。
五月,并不热,甚至早晨还凉飕飕的,金溥佑却一脑袋汗,六个萝卜头,虽然都听话且尊敬自己,但……
光一路上这叽叽喳喳就吵的他头快炸了。
更遑论半路上,这个鞋带松了,那个水壶掉地上,还见到消防水龙头莫名其妙觉得好玩,就不管不顾原地蹲下看,等别人发现时已经离开队伍20米的远的。
连忙跑回去,一把抱到队伍里,然后发现,怎么只有四个了,加上手里的也才五个,那还有一个呢?
金溥佑终于明白,家庭主妇的难处……
当然,这也得益于孩子们的“聪明”,虽然年纪小,但也很清楚知道谁是可以“欺负”的,谁是必须要听话的,显然金溥佑勉强贵为一家之主,但在孩子们的眼里,是被弱肉了。
回家后,粉人潘和林德安已经在朝南的后客堂门口各自摆开大马扎,开始捏活儿。
往常他肯定立刻加入,今天却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嘴里不停叫唤:“我亲爱的太太啊,赶紧给我倒杯焦大迈茶,你亲爱的老公要干死了……”
潘妮白了他一眼,便去给他倒水。
粉人潘夹着眼睛坏笑,:“这才早晨啊,出去一趟就叫天叫地,你到底是去送孩子了还是去旅馆和人家保姆《楼台会》?”
这年头上海生活风气开放,极端的开放,尤其在男女问题上,更都想得开,俗话说“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
风气影响下,甚至住家保姆都在追求起自己的幸福来,但她们终日都在主家家里工作,于是只好在每天早晨出门买菜的时候忙里偷闲,跑到旅馆开房间和人幽会,于是旅馆早晨5-8点房间客满,也成了一道奇观。
粉人潘这么说显然是在拿金溥佑开心了。
金溥佑眼睛一瞪,“你说话当心点啊,被你妹妹听到,可不得了……”
接过潘妮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干大半:“再,再给我倒满,哎呦,我现在是知道你们真的不容易,六个小把戏,就像猢狲出把戏,我是顾得了头顾不了腚,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一字长蛇阵,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动……还是你们本事大啊……”
……
孤岛的生活,苦闷而有趣。
苦闷是指人的内心,东洋人在军事上节节进逼,偌大的中国的精华之地已经尽在其手上掌握,虽然是租界,但各色日本人的狗腿子也纷纷开始沐猴而冠,粉墨登场,以前租界的交通相当不错,这多亏了公共租界的印度阿三和法租界的安南巡捕,他们抡着棍子吹着哨子不管刮风下雨都站在路当口,行人也好汽车也好都习惯了听他们指挥,现在么,挂着沪西地界拍照的汽车在租界横冲直撞,再也没有人敢管了,因为如果谁话多,那么车上多半会跳下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来,拔出手枪顶在别人头顶上“朋友,识相点……”
有趣则是为了缓解苦闷,租界简直是引来一波文艺复兴,各种戏剧曲艺推陈出新不说,电影院来还能看到好莱坞最新上映的影片。
1939年就在这样的苦闷和有趣中缓慢而沉重的走过,延安电台听多了,金溥佑在夜深人静时难免会扪心自问,要不去哪儿看看?
下一秒就会被孩子们的梦呓和潘妮轻微绵长的呼吸声召回现实。
已经去香港,据说又去南京的杜月笙曾经说过句话,叫做,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
金溥佑自然也未能免俗,大中华旅馆爆炸案已经过去很久了,案发那几天,各大报纸电台连篇累牍的报道。
他照常出摊,也被巡捕反复盘问,后来还有包打听装作看热闹的顾客来旁敲侧击,但都被金溥佑滴水不漏的应付过去。
他从来都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只是因为要做生意,才维持个开朗豪爽不拘小节的形象,这骗过了许多人,不管是巡捕包打听还是周围摆摊的同伴都知道“小北京是个爽气人,肚子里藏不住的话,只要哄他开心了,用钱也是大方的。”
如此也是一层保护色,在付出若干大洋后,此事不管是在巡捕房的正式记录里还是包打听的思维中都和小北京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小北京可不这么认为,他甚至主动扯上点关系,就在第二天去出摊的时候,因为案子大,街上还是巡捕多多,生意大受影响,闲得无聊之余,他干脆捏了个劫后余生的大中华旅馆的模型,往展示柜里一放,也能吸引顾客……
关键是这玩意简单啊!
当天,他到了傍晚就收摊,到家后草草吃过晚饭,便拉着粉人潘,老规矩,半自动化生产启动,一栋房子的形状当然可以用有机玻璃来做个模型,至于外墙上的石材纹路,各种窗户阳台,都是可以提前用模型或者其它方法快速制作好的,到时候只要贴上去就行。
然后再摆上几具七扭八歪的尸体,和残破的黄包车,一种新的街景范式应运而生。
因为孤岛上海的文艺生活极度繁荣,进而导致了孤岛居民特别愿意为各种新玩意花钱,金溥佑这种创新实在是出现的恰如其分,刚推出便好评如潮,一套这玩意叫价三块钱。
不算太贵,但他们自己私下核算,其实这都是按照粗活规矩来制作的,同样的工程量用来捏粗活的胡啊,最多赚个六七毛,现在一下子翻了四五倍,可不是天降横财么。
上海这地方有个特点,消息传得快,这就导致跟风也快。
第四天,报纸上终于出了新闻《大中华旅馆大爆炸,死三伤六,不知何人所为》,这时候基本上是个捏面人儿的摊子,都有这大中华旅馆爆炸案面塑卖。
并且一个比一个夸张,金溥佑这儿好歹只是放几个受伤的人形,粗活大致捏出来,然后用红颜料刷几下,就当是流血了。
同行这边是彻底敢想敢干,残肢断臂满天飞,还有人脑袋挂在电线杆子上的,称一声群魔乱舞并不为过。
之所以这么乱来,也就是为了夺人耳目,满足上海人喜欢新鲜喜欢凑热闹的群众性。
同行竞争激烈,你也捏大爆炸案,我也捏大爆炸案,一样的案子,凭什么顾客就要买你的,而不买别人的?要的就是刺激嘛?
对此,金溥佑这边是不以为然的,他总觉得将血腥暴力作为卖点不是件好事情,就像电影那样一味的追求恐怖刺激血腥,终归走不长,可以赚点钱,可并非正道。
于是面人儿精这边也开始发威,为了争夺顾客,他直接打价格战,从三块降到两块四,一个礼拜后从两块四降到一块九,反正算成本最多六毛,这里面的大头反而是面粉的用量……毕竟一栋楼呢虽然不大,可也是实心的啊。
再说,他这边能快速量产,不就是做一系列模具,脱模后,再把各种部件组合起来就是。
莫说他们,到了后来,粉人潘见生意好,干脆又做了一套模具,把潘妮和张招娣也拉进来。
而售价则降到令人发指的一块二!
粉人潘也加入了摆摊的队伍。
对本对利!
降价跑量!
如此对市面上的同行生意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同行也不傻,花钱买了套回去研究后发现,是倒模的。
可那又如何,有本事你也倒模啊?
同行们还真没这个本事!
毕竟粉人潘在习艺所那么多年不是白呆的,各种艺术门类都有涉猎,积累了丰富实际操作经验,而同行们不少是他的学生的,当初学这个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自然除了捏活儿什么都不感兴趣,当然感兴趣了也没钱缴费。
别的不说,就光是模型的材料足够难死90%的同行,有机玻璃加哥罗芳,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制造出复杂外形和强度兼顾的模具来,而其他人大多是文盲,怎么可能知道这玩意。
所以聪明的就去找细工木匠来帮忙做模型,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毕竟人家是专门做八音盒,首饰盒的人,收费自然不便宜,而且为了省工钱降低模型制造难度,传统的卯榫工艺全不用上,只能是钉子在木工专用黄鱼胶。
这黄鱼胶用之前要泡发要加热搅拌,然后趁热涂上去,涂一半凉了还得继续加热,涂完后至少放三天才能确保完全干燥,这才有强度,否则木片摇摇晃晃这个模型就算是废了。
总之等同行们弄出相应的模具,并开始半自动化生产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
市场上的热情已经消散大半,金溥佑这边把价格降到九毛一套,甚至买三英战吕布就送一套。
反正这玩意制作成本太低了,甚至几个大点的孩子写完作业后也来帮忙,当然了,小的自然就更要来凑热闹,于是潘妮和张招娣又要忙着给他们洗脸洗衣服乃至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