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是个好脾气,在外面做生意时候是如此,在家里更是如此。
左邻右舍提他来都说是好好先生,家里不吵不闹,看到邻居有事就主动热情的帮忙。
刚开始大家对这个北京外来户都多少有点看不上,这让金溥佑当时颇为哭笑不得,毕竟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出来的人,平素对人和气,但心里还是高看自己一眼,这种高看,他自己也觉得挺滑稽,可也改不掉,四九城的爷们儿都是这个调调。
而以前在京城,其它外地人见到老北京也都是客客气气恭恭谨谨,语气多少带着些讨好的意思。
好嘛,到了上海后……小北京成了他的绰号,并且经常被邻居们指指点点,尤其是空口吃大蒜和生臭豆腐夹馒头吃,这种行为在上海本地居民看来,简直是丧心病狂,刚开始金溥佑不知道,夏天也就捏着馒头找个阴凉地儿坐着就吃,引来无数群众围观,那神情就和去张园看大老虎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伙儿对金溥佑也就接纳了,毕竟都是普通老百姓,也没什么坏心眼,金溥佑又是个好脾气热心肠,尤其是闲着没事时候就捏俩粗活送给弄堂里的小朋友,于是,金叔叔成了弄堂里孩子心目中的孙悟空。
今天他是真爆发了。
“总之,这是奴化,这是要把中国人从脑子里变成东洋人的奴隶,学校里开这个课程,肯定有苦衷”他愤愤道“但是,我的孩子,绝对不能上这些课。”
“那,那也用不着退学啊!”潘妮道,“学校里主要还是教正经课的啊……”
“爸爸,你说的对”金毓丰忽然插嘴,“我和叶晨光也在商量,想不再去学校,但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现在已经不光是要有专门的课来讲这套歪理邪说。”
“现在每天上课前,大家都要起立要背诵汪主席训话,然后高呼和平反共建国的口号,才才开始上课,中午下课,下午上课,以及下午放学时,都要有这些口号和训话,恶心死了。还要背诵艳电,恶心恶心。”
叶晨光也道:“是的,不光我们受不了,我们班级的语文老师,王先生,特别受学生和老师敬重,上个礼拜辞职不干了,临走前和我们说,因为学校要求他在讲课时穿插各种汪公训示,以及要大力宣传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圈,王先生受不了,他说宁可饿死,也不能干这缺德事儿,最后那节课,他没照本宣科,而是给我们讲了《总理遗嘱》,然后反复关照我们要记住,自己是中国人,这里是中国地盘。”
“哎……”
“不去,就不去吧,对外说起来就是家里没钱了,只能让孩子们辍学……”粉人潘摇摇头。
于是,金家六个萝卜头就在家里上私塾,潘妮和张招娣轮流上课。
但最受欢迎的还是,粉人潘的面塑课程……
大半年后,孩子们的学问长没长进,金溥佑没看出来,但这手艺方面……
尤其是天赋最好的叶晨萍,几乎都能独立捏出细活儿了。
至于指间缝长蹼的金毓丰和叶晨光,也能像模像样的捏出粗活儿来,而且他们也有个优点,虽然这辈子应该不可能捏细活,但在收拾粗活儿上极具天赋,速度甚至比粉人潘都快……
金溥佑旁观一次后也啧啧称奇:“这速度,看上去和摇机关枪似的,就靠这手,你们俩小子倒也饿不死,细活儿做不出,但这粗活儿跑量做,也是能耐啊……”
可惜,现在的市面是越发萧条起来,否则这六个萝卜头每天捏两小时成果也能卖不少钱。
金溥佑因为有着面人儿精的招牌,所以买卖还能凑合,但林德安这边就差了不少,这让他每天回家都低着头。
家里人都安慰他,但没什么效果。
这天早晨,金溥佑刚吃完早饭,正要给孩子们讲讲猪八戒的捏法,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找。
打开门一看,是个意想不到的熟人-大世界总经理季嘉棠,哦,应该说是前总经理了。
“哎,季经理,哎呦,哎呦”金溥佑开心的语无伦次,其实他和季嘉棠关系只能说不错,毕竟两人社会地位天上地下,他也不敢把对方当朋友。
可是在这极度苦闷的时代,能有个故人前来拜访,那是天大的意外。
“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亦乐乎”这话当年载汇教过,此刻忽然福至心灵的从他嘴里流畅的说了出来。
“金先生还是好学问啊!”
“哎,哎,赶紧,赶紧进来……哎,刚才太高兴,可把你晾在门口了,别介意,别介意!”金溥佑连忙往里让他。
“哈哈哈哈,都是老朋友,你这是看到我开心啊!”
金溥佑向他解释道:“就坐在前客堂吧,原本这是是堆各种物资的,战争刚爆发时候,屯这个屯那个,倒是有点赚头,干脆把前客堂和灶间空出来做仓库用,后来,你也晓得的……现在这里也就放点杂物,后客堂倒是有沙发,但我估计你肯定不愿意进去,不信你瞧……”说着往里一指。
季嘉棠伸出脖子一看,吓得连忙缩回来,眼里都是敬佩:“哎呦,金先生,了不得,文武双全!以后王晓籁那个多子老人的头衔就要让给你了!结棍结棍!六个萝卜头!看年纪是踩着肩膀下来的,这些年你没有虚度啊!”
“哎”季嘉棠忽然凑近他,神头鬼脸的道“有啥秘方伐,兄弟我年纪比你大点,最近有点快有点滑,帮帮忙,给我秘方,我肯定不外传,哥哥先谢谢你!”
金溥佑满脸黑线,将家里的情况解释一番,季嘉棠这才悻悻落座。
“妮妮,泡碧螺春,记住,先倒水,后放茶叶!”
“哎呦,看来你这日子不错啊,还有碧螺春喝”季嘉棠诧异道,随着汪伪政府要开始清乡,上海和苏州这边的路线都快断了,能有碧螺春绝对是大手笔了。
“什么啊,两年前的,陈了……但除此之外,我也没好茶了,凑合着喝吧,我这手艺人和您这大老板不能比……”
上茶后,金溥佑看着原本应该碧绿透明,现在褐色发混的茶汤有些惭愧:“哎……”
“不碍,不碍,现在这世道,大家都这样,咱们熟人,我也不绕弯子了……今天来就是请你重新回大世界。”
“啊?”金溥佑一愣,随即开心起来“真的?”
“当然!前几天刚决定的,老规矩差事派到我头上,我就开始打听找我的老部下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明知对方是在客套,金溥佑心里还是挺开心,季嘉棠这个人并非唯利是图的小人,反而身上江湖气让他做人颇为四海豪爽。
“谢谢,季先生想到我,你这是挑我发财,什么时候重开?”
“大概一个半月后吧……”
“那那些难民呢?”
“难民,还有什么难民啊?原本中日交战,打仗地方的老百姓往租界逃,这就是难民了,现在老蒋在重庆,江浙沪都是日本人的地皮,可不是就是让这些人还乡么?”
“那他们愿意回去?”金溥佑问道,这些年一直听重庆和延安的广播,让他知道沦陷区老百姓生活极其凄惨。
“切,什么时候轮得到老百姓愿意不愿意了”季嘉棠翻着白眼道,“现在法租界这个鸟样,难民也是晓得的,法国人朝不保夕,日本人进来是早晚点的事情,所以这不就一样了嘛……”
“再说了”季嘉棠凑近金溥佑道“咱们哥俩关系好,这话你可万万不能往外传啊”
金溥佑自然是拍胸脯点头,这种江湖套路他可是太懂了:“放心,都烂在肚子里。”
“你别这样看我,这次真不是江湖诀”季嘉棠倒是无奈起来“这件事情你说出去,哥哥我一条命没了。”
金溥佑吓一跳:“那,那,你,你考虑清楚啊,我是肯定不会说的。”
“嘿嘿”季嘉棠笑得玩味“但是呢,我还是要讲出来,为啥,册那,季嘉棠当了一辈子流氓白相人,本来是肯定没法进祖坟的,但嘿嘿……”
“你要晓得,当初大世界里难民足有三四千,人挤人,几个剧场走进去,那个味道吃不消,地铺打满……楼层的厕所都用坏了……你想想看”说到这些季嘉棠的脸色有些难看,显然这并不是良好的回忆。
“噗嗤”金溥佑忍不住笑出声来“抱歉抱歉,这是难为你了,但我忍不住,我一想到你季经理原本是西装笔挺,头发撒光,走路皮鞋咔咔响,结果天天为难民吃喝拉撒忙得团团转,就,就是,我知道我不厚道,但,但忍不住,忍不住。”
“哈哈哈哈”季嘉棠自己也笑起来“我也忍不住,我当时也是忙昏头了,只把这些人当成负担,结果就有聪明人找上门来了……”
“哎呦,季经理,卖人口,不作兴啊”金溥佑吓一跳。
“呸,你看我老季像这种人吗,要卖,下回老子把你卖到回力球场去,上海滩的有钞票女人都喜欢找回力球球员轧姘头,身体好,时间长,我看你小伙子相貌堂堂……”
“我错了,我错了”金溥佑连连讨饶。
“但你个赤佬倒也没说错,我还真就是在人的问题上出了点力气。你晓得3000多难民里,至少有1000多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对伐?”季嘉棠朝他眨眨眼“而且对东洋人恨得要死!”
“哦,你让他们去参军?”金溥佑立刻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妙啊!”
“你这个人就是这点讨人喜欢,浑身上下装满机关,一点就通,一拨就动!”
“你晓得的,重庆戴老板对伐,和杜先生是结拜弟兄,当时的杜先生让自己手下门生徒弟组成忠义救国军,配合正规部队作战,伤亡很大。虽然我是黄老板手下,但讲到底也是青帮弟兄嘛,我还得叫杜先生一声师兄,对伐?再说都是中国人都是打日本,于是我就派手下几个机灵的混进去,悄悄拉了批人送到忠义救国军那里,人家也不要他们直接打仗,而是训练后送到他们原来的老家,利用地形优势去在敌后打游击!”
“妙!”金溥佑拍大腿。
“嘿嘿,还有呢”季嘉棠洋洋得意道“这是重庆,延安那边也派人过来传消息,说新四军伤亡很大,能不能帮忙补充点,本来么我是吓丝丝的,毕竟赤匪对伐,万一被老蒋晓得,派军统过来给我个密裁,我就一脚去了……”
“然后呢”金溥佑也来了兴趣。
“本来我想推脱,结果好几个上海滩大亨,具体是谁,我就不讲了,反正,就是那些你看着绝对不会想到他们是共党的人,当然了我估计他们也不是,但是和延安关系密切的很,他们过来找我,说可以配合我做这个事情。”
“我一看,这个好呀。对伐,那时候平型关一仗对伐!打的解气啊……”
金溥佑面孔抽筋:“你也有号无线电?”
“费话,我堂堂季老板,家里有个十三灯的,美国威斯丁豪斯公司原装进口的!想听哪里听哪里……”
季嘉棠洋洋得意:“但是,你显得东洋赤佬也不笨,加上一堆汉奸,之前送人去忠义救国军的事情有点走漏风声,册那,接下来两个礼拜,我的大世界闹猛啊,隔三差五就有‘难民’申请进入,我一看,个个细皮嫩肉,安排几个机灵手下去盘盘道,册那不是沪西就是闸北那边的,不用问肯定都是东洋人派出来的,对,现在叫76号了。”
“但这种人,你不收也不行,你一个不收,反而就说明心虚,你讲是这个道理伐?”季嘉棠苦笑“然后啊,斗智斗勇,对方弄一个进来,我就派两个盯着,盯着盯着又不对了,册那,竟然还有军统的人!”
“军统的人混在难民里?”金溥佑感到不可思议“他们要干嘛?”
“哼,要掌握一切嘛……”季嘉棠冷笑,“你想想看军统,汉奸,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嘿嘿,兄弟我给苏北解放区运过去700来号,哈哈哈哈,册那,你说说看,兄弟我本事大伐?”
“册那!老卵!”金溥佑朝他翘起大拇指“季经理,不对,阿哥,你是这个!你是这个!”
“嘿嘿嘿嘿”季嘉棠笑得极是开心。
“不过,季经理啊,你,你这个可真不能乱说啊”金溥佑关心道
“那是当然,我这么讲吧,这个事情除了我派出操办的,其它帮里弟兄一个都不晓得,黄老头子那里也没说。”
“吓,那你和我说?”金溥佑吃惊了。
“哎”季嘉棠面露惭愧之色“我们这行你晓得的,好听点叫白相人,难听点叫流氓,里面呢,有好人,但见利忘义的更多,册那,这帮汉奸里面负责行动的大部分是青帮,所以,我自己清楚,对帮里兄弟嘴巴要严点,反而是你,牢靠,我今天来找你,一个是请你去大世界,还有就是我也憋坏了啊,做了这么大的好事,但不能说,册那,你知道有多难过?”
“而且,就算我白天能憋住,但,这种事情你知道的呀,不说出来,人会难受会不好过,老子晚上搂着女人睡觉时候万一说梦话说漏嘴怎么办,和帮里兄弟夜壶水喝得晕头转向漏出来怎么办??对伐,哎,找你一说,我心里就爽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