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这两人亮出一副黄澄澄的手铐来,看样子应该是铜材质,但表面莹润细腻,包浆浑厚,也不知道拷过多少手腕,尤其是圆环部分竟然还有点点片片的暗红……
金溥佑顿时软倒在地,脑里涌现出的却是幼年时在裕泰茶馆看到的吴祥子与宋恩子,他们要锁常四爷只是因为对方说了句“我爱这大清国,可是谁来爱我……”。当初觉得常四爷可太冤枉了,可现在轮到自己头上,那真是六月飞霜了。
“不是,不是,二位,二位”金溥佑瘫倒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张的,他只觉得气喘不上来,仿佛离开水的鱼。
这时潘妮从里面冲了出来,见金溥佑这样,她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两人:“你们是什么人?”
潘妮平素说话声音不大,并且是逢人带笑的脾气,此刻怒极之下,眼白上竟然迸出了血丝来,她本来眼睛就大,此刻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择人欲噬的样子来。
那两个见状不由得倒退一步,让出点空来。
潘妮连忙蹲下身子,抱着金溥佑:“溥佑,溥佑,你怎么了,你别怕,我守着你,没人能拿你怎么样……”
“我,我”金溥佑仿佛是被感染了,挣扎着抬起胳膊指着那两人:“你们,你们……”,此刻他眼前一片模糊,耳朵几乎听不见声音,脑子里也是一阵阵的嗡嗡作响声,时间仿佛回到了长辛店大战的那个夏日午后,那时他和载汇开心的回家,走到西六条胡同门口时,得知乌雅氏被兵痞踢伤,天地间都已经没有了影响,有的只是他一个人怨毒又无处发泄。
“哼,别想装死!”那两人恶狠狠的道。
“你们是谁!”潘妮厉声问道
“我们的身份,你没资格知道,你只要知道我们是重庆派来抓汉奸的就行!”
“呵呵”潘妮将金溥佑轻轻放下,站起身来看着看着对方,眼神冰凉而冷漠,原本脸上悲愤交加又害怕的表情忽然不见了,忽然她笑了下,或者说嘴角稍稍抽动。
“噢?既然是重庆派来的,那麻烦你们出示一下派司?你们究竟是警察系统的,还是检察院系统?或者说是中央统计局的?”潘妮冷冷道。
当开口后,她自己都在诧异,怎么忽然说话就有条理起来,随即当年在学校学过的知识,以及战前在高等法院供职时的经验瞬间都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奇怪啊,明明都十多年没去用到了,怎么都崭新崭新的,就和昨天睡觉前刚刚温习过一样?
“你没资格知道!这是机密办案!”对方气势汹汹
“噢?光天化日之下没有证件擅闯民宅,并且冒用国家公职人员身份,根据战时管制条例,是可以通敌论处的,同时根据江苏省高等法院子啊民国二十一年的三十一号办案训示中也认为,冒充党国公职人员其罪行本身不大,但如在非常时期则既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更有可能为敌对势力所利用,故一旦提起公诉,司法宣判应以大局为重,严判重判!”
“什么冒充!我们是军统的,戴老板手下的!”
“哦,军统,那就是就是统计局?直属最高军事委员会,那是军方序列,而我国军事管制条令中又明确规定,凡现役军人公开执行任务时必须穿着制服,负责特殊任务的可以例外,好吧,姑且算你们是执行特殊任务,但我现在要求你们出示授权书!否则……”
潘妮漂亮神气的大眼睛眯了起来,气氛形势瞬间倒转,对方终于感到了惊恐,因为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尤其是穿着白围裙的带着袖套的潘妮,当她出现时,这两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凶悍的家庭主妇,搬出军统名头怎么也可以吓住她了。
毕竟这是军统啊,抗战八年在上海滩上硬生生用暗杀制造出的好大的名声,一个个落水汉奸死于非命,这还是公开,而那些被悄悄密裁的中小汉奸更是不知道有多少,甚至在40年军统对76号的特工战中,双方从一开始的相互杀对方特工发展到丧心病狂的去杀对方控制的银行下的普通工作人员。
普通人听到这两个字就噤若寒蝉,不料,他们引以为傲的王牌,这回打出去非但毫无效果,还狠狠的吃了一记弹皮弓。
潘妮鉴貌辨色,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有效果了,柳眉倒竖:“街坊邻居们快来帮帮忙啊,有坏人冒充警察,救救我家溥佑……”
正是上午,左邻右舍的阿姨妈妈都买完菜回来,这会儿正在捡菜生炉子呢,听到这话立刻全涌了过来,金溥佑平日结下的好人缘,全派上用处了。
这两人一看情况不妙就想跑,不料张招娣带着隔壁派出所的警察过来了。
这派出所也是前几天刚被重庆方面接管的,但负责接收的人员倒是挺好说话,一问才知道,也是上海人,原本也是青帮小字辈,37年直接参加忠义救国军在南市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过,后来正规军被打得伤亡惨重就地征兵,就把他吸收进去,于是一路打一路跑,八年抗战打下来,侥幸留了条活命,但左腿被炸断,导致走路脚高脚低。
他出生在离此地三站路的卢家湾,这也是派他来接管本地派出所的原因,此人叫沈德发,虽然也是青帮,但做人多少还保留着江湖人的淳朴,脑子里有个好狗护司令的观念。
眼看真老虎皮来了,这两人立刻拔脚要溜。
“站住”沈德发一声怒吼。
两人连忙立定,不过却有些狐疑。
“你们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来行骗!”沈德发大怒
可这两人却没有害怕的样子,而是盯着沈德发看了半天,最后叫道“沈小三子!”
“王八蛋,敢这么没叫你穷爷!”沈德发大怒,提起警棍就要打,却忽然愣住“你们怎么知道我绰号”
“我是阿根,我是黄大呀”
“啊!”沈德发也是一愣,潘妮在旁边看得冷汗直冒,原本以为张招娣去喊个正经警察过来,是能锦上添花,现在看只怕要沆瀣一气了。
“别到这里乱来!”沈德发朝两人吼道“老百姓在东洋人手底下八年了,不比你们苦!”
“好,好……”
眼看事情了结。
大伙儿散去,潘妮连忙去搀金溥佑起来,好在他刚才靠在墙上喘了半天,此刻人好过不少。
虽然还是脑袋里嗡嗡向,但至少能站起来,在别人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沙发边,又重重跌坐下去。
潘妮的眼泪下来了,完全没有刚才的泼辣蛮横样子。
张招娣则赶紧给他们两个绞了把热毛巾,潘妮要给金溥佑擦把脸,金溥佑退开,指指潘妮,虚弱的说道:“你……你先擦,都,都哭成花猫脸了”
潘妮用毛巾匆匆抹了把眼泪,随即又给金溥佑好好擦了把脸,将原本沾染上的灰尘都擦拭干净。
“妮妮,别怕,背叛……让你担心了”金溥佑摇摇头“这是我的老毛病,都二十多年没发了吧,我记不清了,反正在北京时还偶尔会有,可到了上海后,尤其是在认识师傅和你后就再也没发过,我都以为好了呢,哎,……”
“溥佑,你别吓我啊”潘妮又开始哭了。
“你刚才不是挺厉害啊,一套套的,本来我是被他们吓得腿软了,但听你这么说话,我反而倒是不怕了……怎么现在你倒是怕起来了,放心我没事的,休息休息就好……”
张招娣看着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我不该……”
“嫂子别这样说,这就是天意啊”潘妮劝道
“是啊,天意,谁能知道这两个赤佬和沈德发是认识的,原本两张烂污泥底牌,结果哎……师娘啊,别自责,这就是命……真的就是命啊”金溥佑叹息道“我们的命啊……”
三人围在一起沉默良久。
过了片刻后,有个小警察来敲门,说沈德发请他们过去一次。
潘妮顿时毛了:“怎么了?他要亲自敲竹杠,好啊?你告诉沈德发,有种他自己过来,老娘当年给史良大律师当过助理,我现在就跪在她面前磕头,求她帮我讨个公道,不就是鱼死网破嘛!来啊!”
倒是金溥佑冷静,连忙道:“妮妮,妮妮,你别急,沈所长如果真要针对我们的话,就不是这样了,这位小兄弟,麻烦你先回去告诉沈局长,我,我因为刚才受刺激导致旧病复发,走不快,但我肯定去见他,一定一定,还有刚才内子态度不好,请见谅,实在是,实在是……哎”说着朝张招娣使了个眼色。
后者连忙摸出一块珍藏的银圆塞到那小警察手里:“这位小阿哥啊,跑了辛苦了,我们这里没招待,麻烦你自己买杯茶吧……”
小警察笑笑:“那就谢谢了,张所长面前我会尽量说好话的,先走了……”
“妮妮拉我起来,你们搀我过去……”
到了派出所里,沈德发确实没有难为金溥佑,当然也别指望他胡处理那两个家伙,实际上人现在已经被他放走了,并且约好了晚上设宴给他接风洗尘。
沈德发本就是青帮出身,对于帮内故交的义气还是要讲的,何况人家还请他吃饭。
于是万万没有胳膊往外拐的的道理。
金溥佑老于世故,对此门儿清,但他不知道沈德发为什么找他。
“请问沈所长叫我来,有什么指教?”
“有个屁的指教!”沈德发没读过什么书,否则以他的战功也不会才混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
“刚才那两个赤佬是一场误会,他们不会再来找你了,所以你也可以放心”
“谢谢,谢谢沈所长”
“但你的事情没完”
“啊?”潘妮立刻就要发火,金溥佑赶忙拉住她。
“请沈所长说得清楚点,我,我真的不是敌伪人员啊。”
“当然,要你是敌伪的话,上海这百万人口可个个都要进提篮桥,但是不是敌伪,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甚至,你今天还得感谢那两个赤佬,如果不是他们,到时候你可能会更加麻烦。”
随即沈德发将事情讲了一遍。
那两个家伙其实没撒太大的谎,他们是杜月笙手下,八年里一直在上海混着,也确实听杜的命令给抗战办过的事,现在胜利了,论功行赏,两人就被归入一个接收大员旗下,接收大员当然是看不上金溥佑这样的小鱼,他盯上的是季嘉棠,打算过两天去给他个突然袭击,好好的敲点票子车子娘子金子出来,商量的时候被这两人听到,两人不敢碰季嘉棠,就打算找大世界里的普通人下手,偏巧,静金溥佑因为生意一直不错,被他们选上了。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沈德发道“季嘉棠也是帮里弟兄,按理说我应该去通知一声,但你晓得我现在的身份不行,其次,接收大员的位置可比我高太多,我也不敢得罪他。”沈德发叹气,敲着自己那条残腿道“以前天不怕地不怕,打了八年,捡了条命,就开始小心谨慎了。”
“谢谢沈所长指教”
“对了,金溥佑,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帮你嘛?”沈德发直愣愣的看着金溥佑,眼神中充满着让人难以言述的意味。
“不晓得,只能说沈所长急公好义吧。”
“好义个卵,全上海那么多人,我管得过来嘛?我问你,前阵子是不是有个老太太拿着1000块钱的中储券找你买面人儿。”
“哦,有……”
“多亏了你那个粢饭团,一老一小扛过了三天,第四天我回来了……”
“那他们是您的?”
“老的是我妈,小的是我三弟的独苗。”
“那令弟有消息嘛?”金溥佑脸上露出笑容,并非是谄媚,而是觉得沈德发的弟弟既然也是抗日军人,那自然希望他安然无恙。
“不晓得”沈德发摇头“他参加的战斗太多,部队序列后来都乱了,我也在努力找,我想他活着,但……
我是老兵,我知道的……”
“所以”他抬起头“如果不是你一个糖粢饭团,我可能看不到我老娘,我三弟也可能绝后了……”
“好人应该有好报的”沈德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