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干嚼啊,来来来,我家就在弄堂里,进来坐会儿,喝点水,咱们那么多年没见了,中午我弄两个菜,你们喝点儿!”潘妮也非常高兴,拉着曹默章就往家里走,“对了,邱丽婷呢,我也想她啊!没和你一块儿进城?”
“她……”曹默章的语气瞬间低沉下来“她,已经不在了。”
“什么?”金溥佑和潘妮两口子完全无法相信“这,这……”
“现在也是可以说了……”曹默章异常用力的嚼着嘴里的大饼,几乎是恶狠狠的咽下去,还没张嘴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才不好意思的说到:“上海这风有点大啊,沙子都吹眼里了……”
“还记得那时候么,溥佑你搜集的大中华旅馆三楼客房的情况,非常详细,我们根据你的情报策划了那起爆炸案子,成功的处理掉了76号一个血债累累的特务头子,顺带也把76号伸进租界的手斩断,最有趣的是,我们动了点小手脚,让东洋人和李士群以为这是军统做的,于是76号对军统展开血腥的报复,趁着这个混乱的机会,我们带着许多人离开上海去苏北的解放区”
“等等”金溥佑眉毛一挑,他忽然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凑巧吧……
“是不是给苏北根据地的新四军送兵员?从大世界难民营中挑选出来的青壮年?”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曹默章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刚才那悲戚戚的样子全然不见,此刻须发全张,看上去颇为吓人。
“这个啊”金溥佑苦笑一声“你忘了么,当初你被常玉清的门生盯梢,只好跑到大世界里……”
“哦,哦”曹默章的脸色好看许多,但神色已经有些狐疑“那次是多亏你了。”
“说句大话啊,我当时也算大世界里做小生意的头牌了,毕竟全中国做这行的可都不如我,。”金溥佑笑笑“所以,大世界的经理季嘉棠对我也算客气,我呢,也蛮尊重他,从来不拖欠月规钱,做生意也老老实实,从来不搞七捻三,我们两个算是有点交情吧……”
“民国三十年”
“记住,这里是解放区了,要采用公历纪念,那就是1941年”曹默章叮嘱道。
“好好,晓得了,41年,大世界难民营停办,又开始恢复营业,季嘉棠来找我,让我继续去摆摊……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实在憋不住心里的得意,就把这事情告诉我了”
金溥佑努力的回忆着,奈何已经过去八年了,甚至连季嘉棠的音容笑貌都已经逐渐淡忘,可当时对方那神气活现却又担惊受怕的语气,还是记忆犹新:“季嘉棠说,先是从难民里选出两三百送去了忠义救国军,后来说延安方面派人找他,于是最后他陆陆续续送到苏北有六七百人。”
曹默章不再严肃,只是摇摇头:“他说的没错,此事上他是有大功的,当时大世界内部的环境异常复杂,各方势力都派出自己人以难民的身份混入大世界,送到苏北的那批人,我们后来又仔细甄别过,除了极少数漏网之鱼外,都是愿意和日本人真刀真枪拼命的好汉子……”
“是啊”金溥佑点头“季嘉棠那天讲这这个的时候意气风发,说办成这件事,虽然有杀头的风险,但有资格进祖坟了。”
“确实,当时我负责和他对接,当时就判断此人虽然是青帮,但爱国心很重,可以争取的,对了,现在他还在管大世界么?过几天我请个假去拜访拜访他,嗯,带上我们首长,要知道那时候700个青壮年啊,雪中送炭了!”
“他跳楼了”金溥佑摇头“抗战胜利后,被重庆来的接收大员逼得跳楼了。”
曹默章沉默了一会儿道:“应该就是为了给我们送人的事情吧,700人不是小数目,就算当初能瞒天过海,可又瞒得了多少时间?或者说能瞒住东洋人,但国民党这边的特务也不是吃素的啊。抗战时期,他们还用得到季嘉棠就把此事压了下来,等到东洋被打炮……那就可以翻出来秋后算账了。”
“难怪”金溥佑恍然大悟。
“难怪什么?”
“抗战胜利后,我也被国民党的接收份子盯上,要敲诈我,我就去找季嘉棠,想抱抱他的大腿,结果他那时候正从马思南的小洋房里往外搬,说也是被重庆盯上了,当时还说,如果他死了,让我看在朋友一场的份儿上帮他收尸……听到这话时我没多想,大概两三个月后吧,他跳楼了……”
曹默章低头不语,金溥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任由初夏的风吹过,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风轻轻拂过面庞,并不觉得冷,反而有些润润的。
“那邱丽婷到底是怎么回事?”潘妮眼眶红了。
当年四个人在一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打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钱,却有的是青春与光阴,虽然生活各种不如意,可总觉得希望就在眼前,只要自己勤恳努力的工作,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那时的金溥佑已经是面人儿名家,潘妮在江苏高等法院上海特别法庭当书记员,曹默章是一家民营资本家开的化工厂里最年轻的工程师,邱丽婷号称夜莺,虽然是业余演员,但水准之高不输专业,还有个固定的戏迷群体。
不过才十多年而已,怎么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潘妮不由得看向金溥佑,还是和当年一样的三七开小分头,但白发多了,额头也不再光洁,她不由得摸摸自己的面颊,谁不是这样呢。
“婷婷……她。那时候,我们已经参加了地下党组织,因为我们都有一定文化而且在上海时间长,社会关系多,所以组织上就让我们留在上海。但你们只怕不晓得30年之后,中统在上海的势力非常强大,他们和军统不一样,是专门为了对付我们而设立,所以手段上更加复杂多变,也更加狡猾,造成的破坏力也更大。”
“幸亏,那时候我们隐蔽的好,让中统以为我们充其量是进步学生,所以也就没特别注意我们,后来情况越发紧急,组织让我们自行判断情况,如果危险就撤走,再度回上海时抗战已经爆发了,国共联合抗日……”
“但是,之前的中统有许多人软骨头投降了,带去了大量的情报资料。以至于我们一到上海就被日本人手下的特务盯上,那时候我们也缺乏足够的经验,以为是自己行迹没隐藏好才导致的,但实际是,一开始就暴露,不过还是因为我们在他们眼里属于小猫鱼,也就没花太多心思。”
“后来大中华旅馆爆炸案发生后,76号通过重庆的内奸逐渐收拢线索,把矛头指向我们,那个时候,组织让我们带着一批难民离开,然后就不回上海了。”
“当时是坐船走,76号阴险狡猾,故意在轮船上客时放松检查,稍微走个过场,等到船开出吴淞口,几条汽艇一围,打算瓮中捉鳖,幸亏我们准备工作做的好,那一批人的证件都没啥问题,但因为叛徒出卖,邱丽婷露了行迹,面对敌人追捕,也为了掩护还没暴露的我,她故意开枪,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然后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她自己……她是站在船头举枪的,我当时就躲在救生艇的夹缝里,眼睁睁看着她的尸体落到水里,那地方是长江黄浦江入海口,水流很急,水势也变换莫测……”
“后来敌人走了,我才带着这些青壮年算是脱险,到了解放区后,我把事情向组织上进行汇报,组织通情达理,答应我出动巡捕房的内线去查找邱丽婷的尸体,希望以后能给她体面落葬。但后来内线报告,76号会同租界巡捕房救捞队一起出动,都没找到……大概是那天正好退潮,她去了大海了。”
说完曹默章捂着面孔痛哭流涕。
此刻曲茂才已经把大饼都发完,一路浪里浪声:“大伙儿都吃完营长……的大饼了吧……”
一边耍宝一边眼珠子滴流乱转,显然是打着被曹默章发飙前就快速溜之大吉的念头。
“哎!”曲茂才楞了“营长你咋哭了!他们欺负你,我和他们拼了!”
“胡闹!”曹默章大喝一声“滚一边凉快去,少来管老子的事情,这是老子的老朋友的,当年老子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时,要不是他们可就交代在日本人手里了。”
“哦,哦”曲茂才唯唯诺诺,但眼睛却盯着金溥佑,仿佛在问,你这人看上去挺一般的,真有这么大本事?
“老曹,去家里坐坐吧,喝杯茶,咱们再聊聊……”金溥佑道
“行,我先得整顿下部队,几个兔崽子要翻天,顺便去找我领导请个假,吃过午饭,我来找你们。”
“干嘛吃过午饭啊,你这来我家吃午饭,不犯忌讳吧。”
“倒是不违反纪律”曹默章点点“但部队刚进上海,我们的后勤也没完全跟上,我得盯着,其次,解放军的规矩向来是大伙在一个锅里吃饭,不管是军官还是战士,吃的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
“厉害啊”金溥佑显得非常吃惊。
“呵呵,我们战无不胜,我们无敌天下,靠的就是官兵平等,军民平等,现在已经解放了大半个中国,老蒋跑广州去了,你看吧,不出一个月,广州也得是我们的”
“行吧,那你先忙事去,我是没想到,当年的小董竟然能够当领导了,还是带兵的,这要是在北洋还不得弄个什么果毅校尉的。”
“我们是解放军,其实没有什么官和兵,他们是作战员,我是指挥员,互相都是平等,只是各自承担着不同的职责而已……”
“哦哦”金溥佑和潘妮似懂非懂的听着,眼下他们也只能听着。
曹默章还是当年那个曹默章,但似乎又不是了,以前他和邱丽婷也经常满嘴新词汇新理论,金溥佑多少还能听明白些,就算不懂,两人也会努力解释清楚。
但今天,金溥佑觉得自己和对方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但奇怪的是彼此间却也没什么隔阂。
两人拎着空篮子往家里去。
金溥佑挠挠头,“妮妮,要不你去趟菜场,看看还有什么能买的,这家伙说是吃过午饭再来,可没准是客气呢,咱们得准备着……”
“我看不必了,曹默章说的应该都是真的,如果不是这样的纪律严明,这些半大孩子怎么打得过国军,哦,不对,现在要叫蒋匪军,对了,你之前也看到报纸了,上面说都是美式装备,看看,有什么用,还不是灰溜溜的丢掉了上海,往南边跑?现在去广州,我觉得曹默章说的对,广州肯定也是守不住的……”
“我前几天听沈德发说,江湾和龙华两个飞机场这些日子不停的有飞机起降,据说是要把很多东西运走,运到台湾去……看来他也是心里有数的啊……”
“那咱们回去吧。哎呦,大饼油条都送给解放军了,我们自己倒是没得早饭吃了”潘妮恍然大悟。
“呃……”金溥佑忽然才明白,挠挠头,“那回去吃泡饭吧,我房间里还有点饼干,大家每人分几块,吃个早中饭,然后收拾收拾等曹默章过来吧……”
“也是啊……”
“哎,就是不晓得晨光怎么样了……一连几天加班加班,这枪炮可不长眼睛……”金溥佑担心起来。
大概一个多礼拜前,叶晨光就和家里说,接下来一段时间,厂里会很忙,所以他作为机修工就没办法回家了,只能住在厂里,具体什么时候回来还不晓得。
当潘妮让他带几件替换衣服的时候,他却摇摇头,说厂里有存货,随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个礼拜过去了。
都在上海,而且金溥佑居住的法租界距离叶晨光上班的南市发电厂也并不远。
其间,潘妮让金溥佑出摊的时候顺道去一次南市发电厂,给叶晨光送点吃的和替换衣服。
可当他还没走到厂门口,远远的就看到厂被弄得像个巨大的碉堡,大门口被拒马铁丝网封住,进厂的车排了一长溜,都要接受全副武装的士兵的检查,确认合格后才放进去,铁丝网旁边则是垒起来一人多高的沙袋,上面架着两挺机关枪。
这阵仗倒是不陌生,当初813时候,南市的中国军队也是这般警戒的,只是那时是防日本人,现在么,不问可知。
而当金溥佑战战兢兢走到门前还没开口说话,站岗的哨兵便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喝令他立刻离开,否则军法伺候。
金溥佑无奈只能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