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面对曹默章事嘴里是说着不在乎，但晚上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潘妮以为以为他想那个了，大喜过望，连忙贴过来，却没感受到热情，恨得牙根痒痒，直说也要给他弄点鹿茸酒滋补滋补。
在往日，金溥佑少不得屏息凝神试图重整雄风然后一鼓作气扣关而入，不管征伐如何至少昂首挺胸是必须的，只是这回他却烦躁不安，潘妮只好悻悻回到自己被窝里，背对着他生起闷气来。
第二天五点，金溥佑就醒了，也不下去洗漱，而是打开大衣柜，开始一件一件的试衣服。
潘妮睡眼惺忪的看着他：“你这是干嘛？你当年和我轧朋友出去逛街时都没这么挑剔，我怎么觉得你这样子像是要去相亲？哎，看上哪家大姑娘了！”
“去去去，老夫老妻的，开什么玩笑，万一让孩子听见呢……”金溥佑有点烦，将一件英国花呢的长衫扔到床上“这么多年下来，就剩下这一件家当了，哎，金圆券弄一场啊，真是刮得干干净净，几件皮袍子都送去的典当行，还有几件全毛华达呢的，都改了给小的穿了……也就这件英国花呢的，你死命拦下，说男人出门怎么也得有件好衣服……而你自己呢，倒是把我给你买的英纳格手表给卖了……”
“我现在家庭妇女，又不是交际花”潘妮打了个哈欠，“手表有的带是最好，能填饱大家的肚子才是最要紧的事情，手表么，以后还可以再买，对了，晨光和毓绮结婚的时候，怎么也得办的风风光光的。”
“这还用你说！”金溥佑又在大衣柜里翻起来，最后无可奈何的拿起那件藏青色的英国花呢长衫“这天按理说要么皮袍子，要么是加厚华达呢，英国花呢还是薄了点……穿上去抖抖索索，不像样啊……”
“有了，我一会儿去问问小林，他那儿估计还有件斜纹人字呢的，倒是厚很多，我借来出客用用吧……”
“老曹说就是个会，你怎么那么紧张？我看你昨天挺有空城计里诸葛亮那个样子的。”
“哎，那不是在他面前不能丢了份儿么，你也听到了，说是有大领导要来，我，我……”
夫妻两人嘀嘀咕咕，把金毓绮吵醒了，三人索性一起下楼洗漱。
第二天，果然一辆小吉普车又停在门口，但下来不是解放军战士，而是穿着中山装的政府办事人员，非常客气的请“金先生参加表彰会”。
整整一个上午都心不在焉。
十二点不到果然一辆小吉普车又停在门口，但下来不是解放军战士，而是穿着中山装的政府办事人员，非常客气的请“金先生参加表彰会，上车吧”。
说着拉开后车门，示意金溥佑上车。
金溥佑嘴里说着“不敢，不敢”，战战兢兢坐进去。
以前几次都有曹默章陪着，他感觉还好，现在车后排就他一个人，前排司机专心的握着方向盘，副驾驶上那位看起来大小也是个干部。
金溥佑主动搭话道：“这位，这位同志”
“哦，金先生，叫我小高就好”
“哦哦，小高同志”金溥佑挺机灵的，他发现近来同志的称呼是越发流行起来，连带七老八十的苏老头子都这么称呼曹默章，便学了来“这，这等会还要去接谁啊？”
“接谁？”小高小高一愣，扭过头道“这车就是专门来接您的。”
“啊？”金溥佑吓一跳“这，这个……规格，规格太高了吧，那，那苏老先生呢？”
“苏大夫啊，也有专门的车去接他”
金溥佑听了顿时松了口气，原来大家都是这个待遇。
可小高下一句又让他几乎跳了起来：“这次一共派出去五辆车，专门接五个，您就是其中之一……”
金溥佑更加不安了，在他心里，事情已经完全结束，他和政府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对于后面这些隆重的项目，他从来没经历过，心里只是七上八下。
车开了没几分钟就停下，到会场了。
金溥佑看到差点笑出声来，这地方可太熟悉了-大世界。
小高道：“金先生，以前一直在大世界摆摊吧”
“哎，哎，叫，我同志吧”金溥佑看着对方，语气有些可怜巴巴“这个，这个不犯你们的忌讳吧，要是不行就算了就算了。”
“哈？那可太好了。”小高笑起来“哎，其实我们都是互相称同志的，不管性别职位，最多就是看到年纪大的叫一声老同志……多省力啊，但是我们首长说了，入乡随俗，我们叫惯了觉得理所当然的称呼，可能新街坊的群众会不大适应，所以，还是按照老的来，以避免大家对我们产生恶感。”
“贵党，真是”金溥佑没话说，只能翘大拇指“这想得真周到”
“工作要作息，主席说了天底下最怕认真二字，我们红党呢，也就最讲认真，只要认真了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我们是人，你们也是人，都是普通人，都想过好日子，大家团起来，一起认真，那日子不可就是上去了么！”
“哎，哎，小高同志，你真能调（diao）侃，不对，不对，你的理论水平真高，我以前是一直在大世界摆摊，可不是后来打仗么，大世界就关了，我就又回到街面上去了。
“大世界这个中心剧场挺大的，又在市中心适合开会……所以领导就把会场定在这儿……”
说话间走入会场，只见原本的舞台上布置了一排长桌子，都铺着墨绿色的台布，背景墙则贴着主席和朱老总的画像，周围还有红旗，最上面拉着横幅《上海市百日咳战役庆功大会》。
此时已经与会人员陆陆续续进场，有身穿军服胳膊上带着红十字臂章的军人，显然，这应该是军医，有穿着长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这应该是老中医，还有不少穿着大襟衣服的中老年妇女。
“这是？”金溥佑疑惑道。
“金同志，今天够资格来参加这庆功会的，都是在抗击这波少儿百日咳战斗中的有功人员，你别小看这些阿姨大妈，是，他们其实就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可这次也少不了他们，我们在每条弄堂都组织了居委会，你别她们都是小脚老太太，可对里弄情况熟悉，谁家有个人生病，谁家需要帮助，她们是最清楚的，有他们在我们可以及时了解到最基层的情况，并且，有的家庭父母是双职工，孩子病了，这些阿姨就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去照顾，让他们的父母能安心上班为国家做贡献。你说他们有没有资格来？”
“应该的，那是应该的。”金溥佑点头。
忽然一个西服革履的人站在他们面前，“金先生？”
“哎？”来人身材高大，金溥佑抬头才看清，只觉得眼熟，但却想不起是谁来“您是？”
“广慈医院……”来人笑笑。
“哦，哦，周医生！”金溥佑激动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好久没见了啊，这都多少年了……哎，说起来也奇怪啊，我后来生病去医院，怎么没看到你？”
“因为我跑了啊！”周医生看上去沧桑了不少，不再是以前那个白面书生的形象，虽然洋装笔挺，但总觉得有些不合身。
“哎，好久没机会穿这身了，我自己都不习惯”周医生道“不久之后，我得到个机会，就跑到延安去了……咳咳”
“啊？？”金溥佑吃惊了
“周，周处长？”小高有点紧张，“这是，这是我们卫生局里专门传染性疾病的周处长。”
“哎，小高，怎么说话来着，什么叫专门负责传染性疾病啊，被你这么一说我不是成抗日战争时期发动细菌战的小鬼子了？那要叫负责防治传染性疾病。你说话是省力抄近道了，我的名声可是没了……”周医生性子倒还是和当年一样，随和有趣。
小高听了也笑出声来，连忙道歉。
“道歉就不用了，怎么，你今天带金先生参加会议？”
“是啊，这次金先生的面人儿模型可是立了大功，有这个模型在，苏老先生教针法可快多了。”
“哦哦，对，我是管西医的，但这个也听说过，当时忙就没多琢磨，没想到是你在帮忙啊”周医生热情的握住金溥佑的手。
这让他很不好意思：“应该的，应该的……”
“不光这些哪，周处长，金同志还带头捐了两根金条出来，你开出去的那些盘尼西林里，没准就有他花钱买的！”
“哎呦！”周医生吃了一惊，随即放开金溥佑的手，朝他鞠了个躬，这把金溥佑吓得不知所措。
“重症的呼吸道感染，只能上盘尼西林，金同志，你太让人尊敬了！”
“应该的，应该的”
金溥佑嘴里似乎只剩下“应该的”这三字，原本引以为傲的口才和娴熟的江湖诀，此时此刻都失去了作用，粘园子拴马桩也一律报废，他又成了笨嘴拙舌的样子。
“抱歉，我得先失陪了，马上开会了。等我空点了请你吃饭，对了，当初那俩孩子如何？”周医生
处长还是挺关心的。
“都好都好，当初你给处理外伤的那个小兔崽子，把我家给偷了，我估计啊，明年就得和我闺女结婚，但这兔崽子倒是有种，在发电厂参加护厂队！”金溥佑脸上苦笑胸脯却挺得高高的，仿佛和破坏工厂的反动派作坚决斗争的乃是其父而非其子。
“那个被你一针百浪多西救回来的小女孩，现在继承我的手艺！”
“好，好！”周医生笑得极其灿烂“我先去走了，到时候吃饭，你把孩子们还有你家人全带来！”
“一定，一定！”金溥佑点头。
而一边的小高则看着周医生的背影似乎在琢磨什么。
“这周医生很厉害？”金溥佑问。
“嗯，我是宣传口的，但我听同事说，他是延安回来的医疗专家，这次行动当中他一马当先，白天负责各种卫生局的行政工作，晚上开设夜间门诊，亲自给孩子们治病，而且他还是接管广慈医院的负责人之一，让医院平稳的过渡到我们的管理下，真是功不可没的。”
说话间，周医生已经坐上了主席台。
小高也把金溥佑引到台下第一排靠中间的位置，“金同志，你就坐这儿。”
“不是，这个，这个，是不是冒犯了点。我，我还是跑后面去吧。”
“别啊，这就是您的位置，领导关照过的，您就坐这儿，踏踏实实的坐着！一会儿会议开始后，台上领导会先发言，您听着就好，等讲完了，就会叫大伙的名字，您肯定会排在前面的，只要听到唱您的名，赶紧上台就是。哎，我这得告辞，还有别的事情等着我，至于要上厕所什么的，您可是老土地了，路线比我熟，记号坐位号就行。”
小高说完就离开。
金溥佑看着台上的周医生，后者正朝他笑呢，顿时心里觉得安稳了些。
不多时，会议开始。
领导，或者说市长讲话完后，由周医生负责主持仪式。
果然金溥佑的名字很快就被叫到，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他觉得脑袋有些发蒙，所幸还记得小高的交代，连忙站起来，此时掌声更加热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不停的向在座诸位鞠躬。
结果在上台的时候，左脚拌蒜，一个趔趄，幸亏旁边负责维持会场秩序的小高眼疾手快，一把搀住，这才免了行大礼的窘态。
和他一块儿被喊到名字的共有十个人，其中就有苏老先生，也有不认识的居委大妈。
十人齐刷刷站在台上，周处长挨个儿给他们带上大红花，红花
此时台下掌声越发激烈。
金溥佑脑袋晕乎乎，如同行走在海绵上似的。
再看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苏大夫的山羊胡子都快翘到额头上了，脸上是越发的红光满面。
接来下，周医生再度宣读名单，再有人上台，同样披红挂绿，同样掌声雷动。
小高偷偷告诉他，这次一共从全市选出20名先进个人，给予表彰，是了不得荣誉。
金溥佑完全相信，因为他看到了小高眼里的羡慕之色，就和如果他摊位的小朋友看到面人儿时一摸一样，他心中的满足无以复加。
以至于在回家的吉普车上不停的哼着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