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一 章

密林幽泽

第一卷春和景明

第一章

“丁,又去计院找你哥啦。”

……

耳中传来一串嗡鸣,仿佛是耳膜急躁地鼓动着,闭上眼睛,脑袋沙沙作响。

一阵头晕目眩,倒地。

和风拂柳,芳菲怡人,坐落于翼洲城内,二郎市街南侧的方形学院中,两棵英雄树比肩而立,相互攀枝,如雪一样洁白的树干昭示着它的忠贞,而那浮在侧枝上的花,却开得灿烈,就似这三月春光一般。

啪,啪……是英雄花落地的声音,院中的小童一片欢喜,急忙忙踉跄着小跑过去,将花朵拾起,摘了里面的钩子状的花蕊,玩起拉勾勾的游戏。

“裘凰,裘凰……”

晓拂书院中,秦夫子放下手中的《论语》,暂停讲解,其余学子人泱泱围过来,千帆、邱子衿,恭毓婷三人站在最里层。

千帆轻拍着裘凰脸颊,“裘凰,快醒醒。”

裘凰缓缓睁开眼:“这是在哪儿?”

“学院啊,难道还能是在……在酒肆呢!”千帆瞪大了双眼,刻意压低了最后几个字,嗔怪道。

虚弱的女子环视一圈,方才的撞击加上周遭笼罩着的人群,顿感视线模糊,记忆全无。

“如何了?”人群身后的老者传来声音,面如木雕,满是纹路,干瘦如柴,却是中气十足。聚拢的人群让开一条缝隙,裘凰整好对上正眯眼审视着自己的秦夫子。

方才想起自己乃是何人,身处何地,急忙道:“抱歉,夫子。”再道一句“抱歉啊,各位同窗。”

人群见她并无大碍,才沿着刚才聚拢的轨迹各自散去。

秦夫子再次眯了眯眼,顺了顺颌下的白髯,点了点头。

晓拂学院乃是源朝设于翼洲的官方学府,虽非国子监分支机构,却隶属国子监管辖。而翼洲地处金京都城左翼,依山傍海,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物资富饶。作为源朝重要通商口岸之一,翼洲兴商贸,民生富庶,安居乐业。

而这翼洲城中有一皇商,人如其名——貂裘锦衾,业大如林。方才课上晕倒之人,便是翼洲第一大商户裘锦衾之女。

课毕。

学院庭中皆是那拉勾花蕊的孩童,嘻嘻闹闹,一片欢愉。学院南面小门通去,是一片宽阔的蹴鞠场,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几声飞球割风之音。

“裘凰,一起去逛逛集市吧,裘煦现在在后围蹴鞠吧。”

提议的正是千帆和邱子衿,前者是翼洲刺史千重独女,后者是翼洲司马邱堂庭的掌上明珠,更是金京都城礼部侍郎之妻的外甥女。

而在一旁缄口不言的恭毓婷则是翼洲清渝县县尉恭剑之女,四人中属她最为高挑,整整比其余三人高出了半个头,恭毓婷自小勤奋好学,才华是有的,却是冷清性子,不似千帆一般活泼潇洒,也不似邱子衿那般温婉娴淑。

“我就想在对面的茶馆小坐一下,你们去吧。”

千帆听罢当即拉了个脸,“你不去,那可就没意思啦,课考快到了,毓婷肯定是要在家用功的,那就只剩我同青青了。”青青是千帆对邱子衿的昵称。

邱子衿不慢不紧地接过话茬,仍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算了,泥鳅,裘凰在课上忽然昏倒,许是又做了那个梦了,让她休息休息。”说罢蹭了蹭千帆的衣袖,使了个眼色。

裘凰自己也说不上这究竟是不是个梦,不过是一年之中,总有几次能够倏然听见空中响起一句:“丁,又要去计院找你哥啦。”

“哎,裘凰儿,一个梦而已,你也别太在意了,想当年我娘亲怀着我的时候,胎梦里竟生出了只泥鳅!”正是因着这一“典故”,再加上活泼无羁的个性千帆才获称“小泥鳅”。她略加思忖道“要不,我们去茶馆陪陪你?”

裘凰听罢便嗔了一句“作甚,你们本意就是要去逛集市,何必为了我更改行程,我倒是想一个人清净清净呢。”

语罢,那副煞是好看的小山眉轻轻一蹙,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不待千帆反击,只见不远处一人快步行来,此人正是裘凰贴身婢女——灿星,裘锦衾一共给女儿置了两名贴身婢女,一唤灿星,一唤华月,一人外向,一人沉稳,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照顾裘凰左右。

灿星来到三人面前,福身道:“小姐们好兴致,莫不是在这里等候尚未放学的小爷们。”

恭毓婷只用余光瞥了一眼灿星,邱子衿满面通红,只有千帆一人喜笑盈盈,“星儿,你怎么生得这番伶牙利嘴,莫不是你家小姐教你的。”

“千小姐莫怪,只是见小姐们聚在这儿,舍不得散去,便与小姐们说句玩笑,小姐们莫要恼灿星才好。”

裘凰微微抬起下巴,一双灵动的桃花眼望向天际,盈盈熠熠,朱唇轻阖,上唇要略微比下唇薄些,需端详才能看出,并不十分明显,神情似乎颇为得意。

邱子衿道:“灿星,你就陪着你家小姐去对面那‘左渭茶馆’小坐,等候你家三公子,我们先行了。”

灿星点头福了福身,邱子衿拉着千帆上了马车,恭毓婷向裘凰颔首告别,款步姗姗独立离去,身姿纤瘦修长。

裘凰目光追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弱柳扶风惹人怜,男子应该都喜欢,就是一袭白衣衬得落寞了些。”

主仆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让茶馆里的人沏了两杯“金镶玉”,裘凰左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盅的杯盖,呆呆望着窗外,右手手背支着下巴,淡淡然出神,看了一会儿二郎市街上缓缓行人,稀疏车马,也不知在望些什么,正直三月,外面的大树枝繁叶茂,吐了不少嫩芽,新旧交替,一片生机盎然,阳光下叶影斑驳,星星点点,打在裘凰脸上、手上、肩头和淡紫色的纱裙上,漏出一些洒在茶杯上,桌面上。

忽地回过神来,只见灿星仍立于一旁,撇了撇嘴,轻声说道:“站着做什么,坐下,喝口茶歇息歇息。”

她们二人平日里也并不拘谨,灿星展颜谢了一声,便款款落座。

“几时了?”裘凰托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

灿星立即起身,双手压着茶桌,探身望向窗外对面晓弗学院院门口凤凰树下的日晷,“小姐,隅中了,三公子应该要出来了。”

裘凰低下头,上下眼睫毛一张一阖,仿佛是那蝴蝶扑扇着翅膀,又如那春风拂动着嫩叶,她注视着茶汤,若有所思。

这个弟弟,与她并非一母所生,大哥裘冕与自己是裘锦衾与正室朱媛所生,三弟裘煦是裘锦衾与后来纳的偏房赵姵所出。

赵姵乃是朱媛的远房表妹,身材高挑,骨架也大,相貌平平,出身一般。

再想自己生母朱媛,其父曾任先帝弘文馆学士、太学博士,也曾为当朝皇帝和豫亲王讲过课。朱家虽非贵族世家,也算得上翰墨飘香,诗书名门,裘锦衾的第一桶金乃至之后生意的壮大,皆是无法摆脱朱家的助力。

据说这赵姵在裘家主母缠绵病榻之时大献殷勤,敢于表现,这才入了朱家的眼,在朱媛辞世后安排到裘家照顾六岁的裘冕以及未满两岁的裘凰。

之后被裘锦衾相中,收了做偏房。当然这其中,也免不了是掺了朱家老爷子的意思。

尔后,裘冕不满赵姵的“背叛”,对他们母子很是不屑,年幼的裘凰不明所以,只晓得跟着哥哥同出一气,那几年总是跟着大哥捉弄弟弟,慢慢演变到为了让哥哥开心,总是偷偷煽动大哥和她一起捉弄弟弟。

赵姵看在眼里,却一直将账记在裘冕身上,以为他才是始作俑者,明面上不敢多说什么,私底下总训诫裘煦不要和大哥玩在一起,可却始终无法控制裘煦日日追着兄姊身后跑,被捉弄了,也总是笑嘻嘻地,完全不介怀的模样。

慢慢的,孩子们都长大了,相亲相爱倒也谈不上,确也相安无事。裘凰虽对裘煦抱有歉意,却也不敢跟他太过亲近,怕伤了哥哥的心。

裘凰抬起眼眸,只见刚要缩回身子的灿星眼神一个激灵,瞥见了正要出院门的三公子,几乎用尽全力地甩动着手臂向裘煦招手。

裘煦大步流星走进茶馆,身着银灰色圆领窄袖长袍,十四岁的少年遗传了他母亲的模样,身材健硕,臂膀厚实,看着十分强壮紧实。

灿星早就起了身,安排小二新沏了一碗茶,裘煦来到姐姐对面坐下,额上还留着细小的汗珠,发际很是湿润,两颊、鼻子、额上仿佛冒着红光,散着热气。

“怎么你就穿着这身衣服蹴鞠吗?这胸口上还留着汗渍。”

“换过了,我就是怕让姐姐等太久,更衣的时候没来得及仔细擦拭,汗水就又透过来了,”话还没说完,就遇到了灿星递过来的一条天青色丝帕,接过手后朝着裘凰嘿嘿一笑,在额上、脸上、脖颈随意一抹,拉开领口悄悄嗅了一下,清澈的眼眸抬起偷偷瞄了裘凰一眼,才将丝帕丢回给灿星。

“把茶灌了,赶紧回家。”裘凰把脸扭向窗外,似乎是对着窗外的新芽说的。

“好!”爽朗的笑容在春风中微微荡漾,仿佛他才是此时此地,最嫩最新,最纤尘不染的芽苞。

乖巧的少年两只手指捏起茶碗,一口灌下。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如节奏分明的鼓点,裘凰并不太愿意天天与这个天真烂熳的弟弟同行,晓拂学院男女分班,俗称“公子班”与“淑女班”。两班的课程虽无大异,但也不尽全然相同,例如今天,裘煦便比姐姐多了一场蹴鞠课,生生让裘凰等了半个时辰。

裘凰心想,以后若是再遇上课时不一致的,便要自己策马过来了,好不潇洒!

一路无言,马车上,裘煦将头歪在一旁小憩,裘凰想着自己多年来重复听到的那句话,仿佛是在梦里一般,她总能听到同样的一句话:“丁,又去计院找你哥啦。”原本不以为意,可偏巧裘凰确有一个亲生哥哥,而这口口声声的“计院”,莫非就是那个“妓院”?

裘凰猛地摇了摇头,浇灭了这个想法,哥哥如今二十又一,虽未娶妻,但也非不近女色,平日里帮着父亲打理生意,掌握着各种商界乃至政届情报,繁忙的事务已经扰得他无甚交心的朋友,更是未曾听说他逛过窑子。

尚未理清思路,马车便停下了,路程不算长,约莫一刻钟。

车一停,裘煦便醒了,衔接自然,简直令人怀疑他刚才是否只是在装睡。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只见大哥裘冕身穿天青色暗纹宽袖袍衫,正负手立于门口,望着东边笔直的青石板路,看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裘煦一步凑上前,问道:“大哥在此等候,莫不是爹爹午时便要回来了?”

“父亲行程未改,申时方归,今天家里来了贵客,故我在此等候。”裘冕不紧不慢地答道。

“哦?不知是哪位贵宾?”裘凰十分好奇。

话音刚落,只听得不远处扬来辘辘的车马声,仔细一听,夹着玉石相击声,正往此处缓缓靠近,但见车身四面被金色的丝绸装裹,车窗上垂挂着几条桂圆大小的汉白玉串成的珠串,紧挨着窗上琥珀色云纹绉纱,装饰得精美华贵。

车上之人,款款而下,玉冠紫袍,剑眉星眼,面如冠玉,鬓若刀裁,二十五六模样,清新俊逸……

门下所立之人,一时看得呆滞,竟忘了相迎。

紫袍男子见这一干少男少女个个杵在那儿,不动声色,便伸手作了个揖,自报道:“在下风兮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