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款酒,喝的是不同的心情罢了。
风兮扬自斟了一杯,正待饮下,裘凰一愣,两眼发直,将欲拦他,琼浆已然经喉而下,她的眸光被困在他的喉结之上,上下滑动的情景不断在脑中反复,家里虽有两个兄弟,却不曾注意过他们的这一雄性特征,不觉一时走了神。
“你的左右手,似乎有点不一样?”
放飞的思绪被风兮扬无情掐断,右手不自觉地往袖里缩了缩,再用左手轻轻盖住。
这裘家二小姐的手,确实不如一般娇养的姑娘家那样纤细修长,右手指关节要稍稍发达一些,但也还是女孩儿家家的手,并不曾有人发觉其中差异。
裘凰一言不发,刻意使了个不悦的脸色,双目透过车窗薄纱,直勾勾盯着那汉白玉珠串。
风兮扬只以为裘凰自幼学舞,想必是学了剑舞一类需要手持辅器的舞蹈,伺机闲聊一二,不曾想女孩儿家竟如此在意自己一双手掌,看来还是冒昧唐突,以致触了枚钉子,心中有些郁闷,便又斟了一杯酒,穿肠过肚。
其实这裘凰原也并无甚小脾气,只觉得这风兮扬看着也算沉稳自持内敛,怎么净问自己这些摸不着头脑、令人尴尬犯难的小问题,一时不愿回答,灵机应变,佯装生气,窃窃想着:看来这风公子平日里也不怎么跟姑娘家打交道。
又联想到,风兮扬这番年纪不应当已娶妻生子了么?只是众人皆称他为公子,难道真的仍未成家?
自己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也不同他沾亲带故,怎能和他同乘一马车,顿时觉得千帆和邱子衿胡闹,也怪自己一时无脑,懊悔万分。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相对无言,好不容容易马车停下,裘凰如脱兔一般跃下马车,谢过风兮扬后往里走,刚要过垂花门,忽地想起,蜜官斋与梧桐小院只一墙之隔,如此一来,两人岂不是还得同行?若是一前一后走着,且不说风兮扬是否识趣,若是他三两步追了上来,那自己岂不更加狼狈?
于是转念逃去了大哥裘冕的“紫来阁”。
紫来阁共有四层,一层是会客厅兼书房,二三层存放机要密函,第四层是裘冕卧房。
“大哥在吗?”离紫来阁尚有五步之遥,便见裘冕一随侍五筒健步如飞从屋内头出来,紫来阁的人向来谨慎,此地氛围惯以凝重,故而裘凰轻易不来。
“二小姐里面请。”
这练家子声如洪钟,真是生怕有人不知这紫来阁来客了。
话说裘冕一共有三名随侍,年少时叛逆,分别将其改名为五筒、六条、七万,如今叫着顺口,也就没再改了。
五筒的权限仅至一层,六条至二层,七万至三层,而四层及以上,理论上只有裘锦衾和裘冕能进,可裘锦衾从未来过,有事也是招裘冕至锦玉堂商议,因此,掌握裘家生意第一手密要的实属裘冕一人。
“大哥。”裘凰一脸天真烂漫,犹如此时盛放的蔷薇。
裘冕卸下面上紧绷的弦,回笑道“我正欲寻你。”
“哦?大哥所谓何事?难不成是遇见难题,想要倚靠于我?”
“妹妹所言正是!”
裘凰哼了一声道“你莫学那风兮扬弯弯绕绕,还是直说于我来,方是正道!”裘凰两手交抱于胸前,将头撇向右侧。
“来坐,我真是有事同你商量。”裘冕在厅中圆桌前坐下,沏了一杯湄潭翠芽,道“饮茶。”
裘凰双手仍旧环胸,一摇一摆如鹅行般踱过来,坐下后仍旧保持着手臂姿势,脸朝着正门,也不看裘冕,眼珠子转了一圈,落到裘冕忍俊不禁的脸上,“先把话说了,我再看喝与不喝。”
“这是风兮扬带来的雀舌,我从父亲那讹来的,与你分享。”面前的兄长眼中闪着精光,仿佛要把他那生意打到亲妹妹身上来咯。
“信你一回。”裘凰端起白瓷茶碗,品了一口,心中当然知道事有蹊跷,只待亲哥哥进一步说明。
“听闻风兮扬到访这两日与你走得颇近,”第二口茶喷洒而出,还好是对着那门口,无人遭殃。
“谁说的,姓什名谁,说出来,我保证不弹飞他!”
这下她大哥更是欢喜了,“这么说,确有其事。”
“什么确不确有的,你手里的暗探比我更清楚,莫要颠倒是非。”说完,拿着手中的茶碗敲了一下桌面,以示不满。
裘冕笑而不语,兀自呷了一口茶。
“只昨晚在蜜官斋说过一次话,中午又在鸿岫坊偶遇,仅此而已。”裘凰细声说着,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你可知他除了手握金翼商盟天字令牌外,还是茶马古道上响当当的人物!你可知每年从他手上流过的茶叶马匹有多少!”
“大哥的意思是,他要做我们家的美酒生意,同时我们也看中了他掌握的茶叶渠道?”裘凰咽下一声叹息。
“正是此意!”裘冕素来知晓妹妹七窍玲珑,冰雪聪明,只是按部就班,不爱出头罢了。
“大哥这是何意!你深知我不喜……”
“我知道,只是我们在淮南一带获取的信息有限,若是他对你没有防备,也许你可以试着探探他在茶马古道上的生意。”
裘凰一改面色,沉了下来,双唇嘟起,皱着眉头,看着门外渐意西斜的日头,眼神却是涣散的。
裘冕右手靠在桌面上,握了握拳,方才神采奕奕的劲头消逝殆尽。
“这是你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半晌,裘凰才吐出了这么一句苍白话语。
“是我的意思,与你爹无关。”裘冕左手置于案下,食指弯曲紧紧扣住拇指指甲。
“我无法尽力而为,……量力而行吧。若是我与他还有交集的话。”
裘冕眼中无甚喜色,若非他手中暗探触角有限,若非他至今仍无大建树……
“嗯,无须勉强自己。”
裘凰深知大哥心中所想,他的为难与不愿为难,仿佛就像一根蜘蛛丝,经不起拉扯。
回程时拐到锦玉堂向父亲请了个安,说了些注意身体,莫要贪杯的话儿便悻悻踱回梧桐小院。
“小姐,三公子在此等你快一炷香了。”灿星急走奔告,华月正在庭中奉茶。
“姐姐,明日就要课考,你跑去哪儿用功去了?”裘煦站起身来,笑容可掬。
在西斜的日光下,身姿挺拔,日影将他拉得十分修长,这位少年如今也快如他兄长一般高大了。
“你也敢揶揄我,我可向来不落一甲,倒是你,光顾着交朋友,玩蹴鞠,学业不知道刻苦,可要叫你娘伤心了。”
裘凰双手夹于身后,面西而立,阳光漆上了她的身,整个人金光闪闪。
“我这不是来求你了么!”裘冕快步走来,脚底生风。轻轻挽住二姐手臂,将她拖到石桌处在石凳上坐下。
“这是同窗好友给我蒙的试题,好姐姐,帮我瞧一眼,指点一二。”
“想!!!哪个同床好友,说出来,我保证不弹飞他!”裘凰打心眼里不愿意承认,这对兄弟真是如假包换了!怎地什么事儿都往今天这个日子里凑了?
“蒙的!这是蒙的!!”裘煦捏着那些薄纸的手颤抖着,唾沫星子喷到了面上那张,少许墨迹有了晕开的痕迹。
“我还能不知你心里的小九九,这哪来的?快说,否则我可找你娘告状去了。”
“万万不可,”裘煦正要跨出一步,小腿骨正撞到那石凳边缘,“哎哟”叫了一声。
“我真是冤枉啊,真真的比那全真教还真呐!这是朱诚拟了给我参考的,不信你去问他!”
裘凰瞥了一眼,心知弟弟虽然平时偷懒不用功,但厚道实诚却一直同他挂着钩,心想也许是因为今日浮事连连,堵得心慌才借故发作了一下。
“且信你一回,倘若事有蹊跷,绝不轻饶!”
公子班与淑女班向来授业不同,因此课考内容也是大相庭径,裘凰没有顾虑,于是坐回石凳上,悉心同他解析题意,引导他自己做了几点论述便不再多言,打发了他回去。
矮树拦斜阳,薄暮入青檐,夕阳无限好。
眼见也该传饭了,正待收拾了去往偏厅用膳,却见灿星来报风兮扬正在院门外等候。
裘凰一眼望去,只见黑衣的祝余与肌色翻领长袍的风兮扬伫立门前,一个低头看地,一个抬眼望天。
裘凰向前徐行,分花拂柳,自到门前行礼。
二人回礼,祝余侧身一闪,露出两盆娇滴滴的茶花来。
风兮扬道“听闻蜜官斋是二小姐所布,近日叨扰之余,但觉庭中落英缤纷,春意盎然,故此拿这两盆俗物作为答谢。”
裘凰诧异道“十八学士!”
这是朱媛夫人生前最爱的花,那时常种一盆于庭中,只是不好养护,朱媛仙去后那花也随主去了。至此以后,裘府中再无见过十八学士。
裘凰惊讶之余,想起风兮扬那天所说“生意人,打听得多些罢了。”不知他此次乃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所准备。且不说究竟如何,单凭他这份心思,实在叫人心生颤栗。
裘凰也故作矜持,答道“公子有心,那我便收下了,谢谢!”转身让华月指引祝余进去将盆景摆好。
一盆是白花酒红斑条,另一则是花粉红洒紫斑条。正在开着的各有两三朵,然菡萏满枝,过不了多久,应该是能盛放了。
裘凰请风兮扬进去小坐,正巧府中的婆子过来传膳,风兮扬便没能进去,匆匆一瞥,只见院中繁花似锦,树木山石,还有一汪小池,小池周围由两尺宽的鹅卵石围绕而成,光洁如玉。再边上一棵桂花树,与蜜官斋所种桂树并无二致。
裘府虽也有独立的大花园,但这梧桐小院俨然一个小花园模样,可见裘锦衾对这个女儿十分宠爱。
那闺房门楹上挂着一副乌木联牌,道是:落樱催人老,流光促石移。
生气勃勃的年纪,却这般老气横秋。风兮扬只觉得十七岁的少女伤春悲秋倒是常见,若是要感慨时光飞逝不可追回,未免还早了些。
殊不知乃是朱媛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