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
第六章
饭后,裘凰与风兮扬同路而行,裘煦跟了一小段,发觉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便拐回了自己的雕茗院。
裘煦走后,风兮扬淡淡问了句:“他方才是有话要与你说罢?”
裘凰答道:“现如今,我脑袋也不灵光了,他要问的,我自是答不上来。不如不问罢。”
风兮扬笑道:“你很聪明!”
裘凰猜不透他的用意,只道他是脱口而出,随意说句好听话罢了,就没放在心上。
风兮扬抢了一步走到裘凰前面,又突然停住,郑重其事地再说了一遍“你很聪明!
裘凰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风兮扬回过头来,看了裘凰一眼,低头莞尔道:“你很懂得平衡,在热闹的千帆身边,你懂得安静,在沉默的人面前,你会主动关怀,在强势的人面前,你知道退居其身后,在弱势的人面前,你会起身迎在前面。……总之,你是个善于平衡之人。”
“我觉得你说的人不是我。”裘凰歪头回他。没有丝毫诧异、震惊、感动,甚至激不起心中一丝波澜,只觉得他口中之人仿佛是别人。
“你很好。”风兮扬看了她一眼,面如春晓之花,颊似桃瓣,瞳若秋波。
若说刚才风兮扬的话丝毫没有打动裘凰,那么这一眼却是看得她十分不自在,那目光射在她身上,宛若在全身上下打入了虫卵一般,在通身经脉中细细蠕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两人不再言语,至蜜官斋门前互相告了别。
午睡起身,华月伺候裘凰稍稍梳洗了下,道“三公子已在院里候了多时,只是不让我们扰你,灿星在外头端水捧茶,这会儿想是把院子里的花仔仔细细端看了两回了。”
“有些事许是在别处已有了定论,寻我恐也无用。”便起身款款出了闺门。
裘煦见那房门一开,立即迎了上来,“姐姐,我真是被害不浅呐!说是此事乃是有人举报到了国子监,上头发了话了要查!我娘还告诉我,爹和大哥已经帮我疏通了此事,只走个过场,不会将我如何,却教我无论他们问什么,只可答不知道,便能将此事糊弄过去,如此,我岂不是更冤!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害我呀,姐姐,你上次可说你是相信我的,你要帮我啊!”
“爹和大哥素知你为人,也许只是想将你摘干净,不要误了前程。”
“姐,我不想如此啊!”裘煦双手抓着
“急也无用,我先帮你去大哥那儿探探口风。”
来到紫来阁,五筒依旧健步如飞地出来,喊了句“二小姐,大公子有请!”
裘凰径直走进一层书房,只见裘冕正埋于案上,案牍上的函信堆积成山。
裘冕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说了句,“坐,等会儿。”
裘凰在案前不远处的黄花梨茶桌上坐下,灿星和五筒在阁楼外随意攀谈。
裘凰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只觉茶水有些凉了,便唤了五筒进来把水再拿去烧一烧。
重新倒了杯热茶,刚欲端起,却看裘冕大笔一挥,自顾自说了声:好了!搁笔换了笑脸过来。
“大哥好生忙碌,你这阁中都是些大老粗,也不遣个伶俐贴心的照顾自己。”
“我是大老爷们,比不得你们这些细致的,没有这要求。”裘冕道,“你是来打听裘煦的事吧?”
裘凰心中一凛,心忖这紫来阁果然不是吃素的。“说不上打听,就是……那时他拿了那份抄稿,来问过我,说起来我也不能完全脱了关系,如今他去找我喊冤,我便来替他听听爹爹和大哥是什么意思。”说着,顺手给大哥裘冕添了杯茶。
裘冕喝了口热茶,道“呵,他既拿了那卷纸,便也不算冤,此事若是要深究,裘家总是要被卷进去的,父亲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快脱身,快快揭过才好。”
“你知他淳厚,如此一来,岂不等同委屈?”
“既已脱干摘净,又何来委屈?”
“大哥,我并非为他说话,只是……难道大哥不想揪出这幕后之人吗?”
“不过是少年无知的恶作剧罢了,你可知,以我们裘家,想要什么样的名人雅士到府中传道授业不可有?为何偏偏要去那‘晓拂学院’?”
裘凰低头不语,究竟是没有看破,还是不愿道破,自己也说不清楚。
裘冕再道:“学院中读书亦非有假,却为其次,为首重的是让你们去结交那些个出身自是不凡的众学子,若非出类拔萃,抑或豪门世家……”
“大哥,你的意思我已知晓,我会好好劝慰裘煦。你忙去吧。”裘凰起身告辞,脸上没有不悦之色。
“凰儿……妹妹……近日上头硝烟味起,紫来阁现已人手不足,无瑕顾及其他,……”裘冕站了起来。
裘凰回眸一笑,“大哥,我信你。”
“嗯。……去吧。”
裘凰出了紫来阁,裘冕望着门外残阳,轻轻叹了句:“想你这份机敏,将来定会懂得。…………但愿你此生无忧,不必懂得。”
这沉重的气氛还没散去,只听得门外一声吼:“二小姐,二……”
裘凰复又轻轻跳了进来,身姿轻盈宛如灵雀,“大哥,那风兮扬成家了没?”
裘冕愣了一愣,脑袋里还没来得及反应,既脱口而出:“台面上的妻妾没有,其余的就不得而知了。”
裘凰也不回应,做微讶状,双手负于身后,如进来时一样雀跃着回去。
“你……你难道……你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想多了!”声音由近及远飘飘而去。
裘凰踱步去了裘锦衾屋内,见赵姵也在,便又匆匆告辞,回了梧桐小院。
后脚刚入,便听得人来传饭。裘凰不知该如何面对裘煦,并不想去,奈何没有恰当理由,只恐引得旁人猜疑,又怕大哥多心。
于是转身问了问灿星:“蜜官斋那里可有人在?”
灿星答道:“刚见两个小斯进去提着食盒进去。”
“行吧,你去偏厅回一声,就说此时我与风公子话聊得投机,今晚不去偏厅用膳了,让他们把我的份儿摆到蜜官斋来。”
灿星正要离去,却又被裘凰叫住,“等等,把‘风公子’三字改了,就称‘风叔叔’。”
裘凰在梧桐小院中等了一会儿,不见灿星回来,正让华月出去寻,却撞见祝余立在梧桐小院门口,见华月出来,拱手道:“公子在蜜官斋庭院中等候二小姐用膳。”
华月回来禀了,裘凰一愣,心里思忖道:灿星怎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这哪是真的要去蜜官斋用膳啊,不过是个托辞罢了,这下真是要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哑巴吃黄莲咯。
裘凰带着华月款款去了蜜官斋,只见风夕扬前面的石桌上空空荡荡,丫鬟小厮提着食盒在一旁候着,灿星见到主儿,赶紧吩咐将饭菜呈出来。
裘凰福身,风兮扬点头示意她坐下。裘凰大大方方在与风兮扬间隔一个石凳处落座,挤出几分笑意,风兮扬心中亦是暗笑。
华月捧饭,灿星安箸、盛汤。裘凰道了句:“你们各自去忙吧。”华月见天色渐暗,与灿星在庭中添了几盏灯也退下了,风兮扬向祝余使了个眼色,便见一道暗影消失在沉沉暮色中。
一时无语,裘凰这顿饭吃得颇是不如心意,越发觉得这石凳之上仿佛是撒了粗沙一般令人不自在。
思索再三,她还是打破了沉默:“对不起,我拿你当了幌子,只是不曾想真的过来叨扰,只怪她们贸贸然,会错了我的意。”
“何妨,一个人吃饭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食不知味。”
两人仅仅各说了一句,也不再言语,各自吃饭,两人同桌,却吃出了一个人的滋味,真是要大大驳了风兮扬方才那句说辞。
饭后,一众人拥过来收拾完毕,又填了茶酒,才鱼贯散去。
裘凰此时心中郁闷,正愁无处排解,只想借机杵在蜜官斋中,无需言语也觉得很好。她捏着手中的茶杯,徐徐转动,头上寒月光,地上影成双,万籁俱寂,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指尖与白瓷杯摩挲的声音。
她没想过要说什么,却是风兮扬开了口,“你这是有心事的样子。”
她不知眼前这人的底细,她不知他有时候说的那些话,是何用意,她不知道他是否是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犹豫之时,风兮扬又开口道:“我这人,很健忘。”说完,将手中的茶换了酒,一饮而下。
她仍犹豫,究竟他是大智若愚,还是步步为营?为何总在不恰当的时候说着不恰当的话语,又为何总是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
“你心中思虑的那件事,我知道一二。”风兮扬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盏,嗅了嗅溢出的香气,不以为意地说到。
“我一直都误以为,我可以不用去思虑那些事情。”
“你很聪明,也善平衡,唯独阅历还不足些。”风兮扬并不看她,依旧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神丝毫没有飘忽。
她努力摇着头,“我既不聪明,也不善平衡,我只是心中存有妄念,略有不平罢了。”
“看开点,不过是一件生意之事罢了,何必自寻烦恼。”他抬眼望着她。
“什么是生意之事?”她问,正好遇上他注视的眸光。
风兮扬眼神一掠,又转回到白瓷杯上,道“生意人之事,便是生意之事。生意人,讲求一个效益罢了,怎么做效益最高,就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你不会不明白吧?”
“若是如此,那我确实是太过愚钝,没有办法把生意人之事,等同于生意之事,究竟是人之事,还是生意之事,我想我弄不明白。”
“花最少的时间、金钱和精力,获取最大的回报或者挽回最大的损失,这便是生意人的生意之法,也是生意人的人生之法。有些事不是不能够做,对生意人来说,无非是不划算罢了。”
“每个生意人都是如此吗?”
“自然是不能,若能如此,岂非人人都是赢家。而这世上只有一个裘府,只有一个金翼盟。”
“你的意思是,你也是这样的生意人吗?”
“是也,非也。”风兮扬莞尔一笑,好似娇窃,又似得意。
“商人尽是逐利,”我看你也是如此。后半句,她只敢在心中言语,只道出了上半句。
“此事也无不妥,如果说人生是面湖泊,那此事亦是湖中的一粒沙罢了,何足道焉?”
她单手用力捏着白瓷杯,急切地回应“何足道焉!何不足道焉?即使只是湖泊中的一粒沙,那也膈得难受呀。”
“你可知昼夜交替之息有黎明,有黄昏,先风雨后有霓虹,蚌中有砂后有珠。”
裘凰心中沉了一沉,半晌,问道:“风兮扬,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