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立潞王朱常汸最卖力的钱谦益从韩赞周家出来,一头钻入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家找高弘图通气。
大史学家谈迁时为高弘图府上幕客,目睹了钱谦益惊慌失措、满头大汗的丑态,尽述于《枣林杂俎》一书:钱谦益冒着酷暑天满头大汗走进高弘图府中,一句话不说,解开外套,连喝了三四碗绿豆汤,抹了抹嘴,又索汗巾擦干额头的汗,才问:“胶东(指高弘图,高弘图为山东胶州人)意欲拥立谁?”高弘图想也不想,说:“福王。”钱谦益脸色大变,一肚子不高兴,用力拱了拱手,告辞。高弘图挽留,并提醒他说:“大局已定,天子可不是我辈可以违抗的。”钱谦益如梦初醒,重新坐下,命令跟随在身后的仆人火速去订购乌纱帽,自我解嘲道:“我虽然被罢官,但已经获赦,来日一起候驾龙江关!”
原本,四镇总兵之中的山东总兵刘泽清是追随钱谦益一起拥立潞王的,但钱谦益既然这样见风使舵,而高杰、黄得功、刘良佐三镇又已经明确做出了表态,他自己一个人势孤力单,只好也跟着改弦易辙,弃潞拥福。
福王继统之事遂无可更改。
最冤的是史可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成了十足的冤大头。
不过,这件事也怨不得谁,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试想想,你本来就是南京最大的实力派人物,如果一早就当机立断,按照伦序迎立福王朱由崧继统,谁能阻挡?
所谓“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也!
而从马士英的角度来说,其临时变卦,也确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其若不随风而转,势必为手下军队所架空,进而被其他从龙官员所淘汰。
为避免节外生枝,马士英率领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卢九德等人在凤阳皇陵前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宣誓”活动,随后,亲自率兵前往淮安迎接福王朱由崧。
朱由崧的舟船在从淮安驶往浦口的途中,马士英四处张发文告,称:“新君已定,但听传闻南都有大臣还持不同意见,马某为谨慎起见,勒兵五万,沿江驻扎,以备不测。”
此举明显是针对史可法了——你史可法公开、高调地指责福王“七不可”,会不会从中作梗?
读了马士英的文告,史可法就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却也不得不红着老脸前到江边朝拜和迎接朱由崧。
但,这个时候,无论史可法说尽多少好话,表尽多少忠心,献尽多少媚态,都难以补救先前所说过的伤人之语了。
明末大儒黄宗羲天真地以为,这个时候,只要史可法捅破那层窗户纸,大胆向弘光帝解释,就说刚开始之所以有不同意见,那是对事不对人,主要是遵循圣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训导,现在嘛,群臣的名分已经定下,圣上就不要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也不想想,你史可法既然一点口德也不积,恣意对朱由崧的人品做了全面的否定,又岂是口舌之辩可以挽回的?
不过,这时的朱由崧潦倒落魄不堪,还不一定有觊觎宝位之想。
甲申年(公元1644年)四月二十九日,朱由崧的舟船在马士英等人的拥护下,顺利抵达南京城外燕子矶。
南京官绅无不前往参拜。
朱由崧头戴角巾,身穿葛衣,孑影空囊,楚楚可怜。
史可法远远见了,赶紧跪下叩拜。
朱由崧听马士英介绍得知是史可法,赶紧回拜,并伸手扶起史可法,目中流泪,口中喃喃说道:“家耻未雪,国仇未报。”
史可法代表南京大小官员启请朱由崧监国。
朱由崧泪流不止,推辞说:“大明宗室多有贤明之士,朱由崧才浅德薄,万不敢担任。”
五月初一,朱由崧在众人的拥簇之下进入了南京城。
诸臣挨次觐见,素衣角带的朱由崧面对诸臣行礼皆以手扶,待茶款语,极其宽和。
众大臣所说只要涉及要迎立他监国的事,他就极力推辞,说:“宗社事重,不谷(古代诸侯对自己的谦称)不佞不足以称宗社。愿请讨宜者,不谷不敢当。”
众大臣所说只要谈论及当前的国难处境,他就掩面而泣,一味强调:“封疆大计,唯仗众先生主持。”
五月初二,大臣继续面奏劝进,朱由崧仍旧推辞道:“人生以忠孝为本,今大仇未报,是不能事君,父遭惨死,母无消息,是不能事亲。断无登位之理。”
想那朱由崧,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逃难于江淮,餐风宿露,漂泊不定,嘴里所说,并没有旁人指点、教授,每一言每一语都出于其本人之肺腑,而且,在明成祖朱棣所定严酷藩王制度下,还能以国家大事为重,哪里有半点史可法等人所说的“七不可”的迹象?又岂能不令群臣感动万分?
群臣继续劝谏。
朱由崧看实在推不开了,便诚恳解释道:“听说太子及永、定二王就陷落在李自成的贼军之中,应该还有机会迎回。就算迎不回,则桂、惠、瑞三王都是本王的叔父,还是请各位先生从他们仨中择贤而立。”
群臣仍是执意劝谏。
不得已,朱由崧最后松了口,说:“那我就权且担任监国,登帝位那是万万不敢的。”同意了暂时出任监国。
当日,颁谕天下称:“天下不可无主,帝位不可久虚,诸臣执意根据伦序强行推举本王,劝谏的文章一篇连接一篇,本王实在无从推辞,就勉强循从群请,于崇祯十七年五月初三暂受监国之号。”
马士英有策立大功,位列文臣之首,为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衔,仍任凤阳总督,入阁辅政。
史可法退居次位,仍为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
两大阁臣,到底谁留京居守,谁出镇督师?马士英首先表态,说:“马某前年出擒刘超,艰辛劳苦,筋疲力尽,已经老无所用了。史老先生镇抚皖城时,屡建奇迹,如今淮安士民仰慕史公盛德,不亚于神明慈父,有能力督领这支军队的人除了史公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史可法也清楚自己已不能见宠于朱由崧,又考虑扬州重镇委他人有失,只好自请出朝,督师江北,说:“马老先生言过其实了,马老先生言过其实了!不过,为国家效力,我怎敢挑肥拣瘦、贪生惜命?但凡对国家有利,无论是往东西南北哪个方向,史某甘愿受命!”
就这样,原先手执第一实权的史可法被排挤出新建小朝廷的政治中心。
魏国公徐弘基等勋臣向来敬奉史可法犹如神明,现在恨史可法两面三刀、做事无主见,人前人后一个劲地说史可法“勤王无功”“可杀”。
而钱谦益、吕大器等人眼看朱由崧出任监国,都担心朱由崧会追究起自己议立潞王的事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劝朱由崧登帝位。
这样,仅仅过了十二天,即五月十五日,后经群臣再三进谏,朱由崧只好同意登基,他说道:“先前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大家还是不停地连章劝谏,各位先生对我拳拳忠爱,无非是从国家大业出发。我也不忍心再坚持违背大家的请求了,暂且勉强从命,等选到了佳日便举行。”
择日不如撞日。
由不得朱由崧细选佳日,在群臣的强烈推动下,当日,朱由崧正式登上了大位,改明年为弘光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