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北使团的遭遇(一)

考虑到朝廷已经派遣北使团往北京进行议和活动了,史可法不想因为这封信就破坏了既定的“借虏平寇”战略,就让进士黄日芳给多尔衮起草一封回信,并一再交代黄日芳不要与对方争一时口舌之快,只要充分地阐明弘光帝继统的合法性,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就可以了。

但黄日芳读了多尔衮的来信,修为还差了点,对多尔衮的炎炎大言大为不满,回信时言辞激烈,语多严峻。

史可法看了,淡淡一笑,亲自提笔,对黄日芳的信稿进行大刀阔斧的删改,并充分润色,对多尔衮的歪理邪说一一进行了辩驳,义正词严地声明弘光帝的即位是天经地义之事,并重申“连兵西讨”的愿望,描绘全歼大顺军后两国世通盟好的蓝图(信见《史可法集》、《清史列传·多尔衮传》)。他在信中说:

本朝已传国十六代,正统相承,治理天下,仁爱之风,远达四疆。贵国曾得我先朝屡次封赏,只不过因为小人挑起事端,引发了战争。先帝对此痛恨不已,已将奸人杀死,愿与贵国交好,这件事乃是殿下深所知的。现今贵国痛心我朝所遭逢的劫难,主动协助我驱除乱臣逆贼,真可谓是《春秋》大义再现于今世也。

但如若乘我国运中微,将我皇朝视同割据,并要移师东下,甚至以叛臣为前锋,既要获利又要盗用大义之名,恩仇关系,转眼颠倒。这种做法,徒助贼人的志气,空长寇仇的威风,不但辜负了我朝借兵复仇的苦心,也违背了殿下仗义扶危的初衷。

从前宋朝与契丹议和,只是每年送给金银绸绢;回纥出兵帮助唐朝平乱,非为获得土地。何况贵国念及与我朝世代友好之情,为道义而出兵,这一举动,当得使万代传颂。如果乘我蒙难,丢弃友好,与我为仇,企图占领我朝领土,好事不能彻底完成,以道义始而以获利终,岂非贻贼人以笑权!

先前,先帝怜惜那些造反作乱的乱民,不忍将之斩尽杀绝,剿抚并用,致使贻误至今。当今皇上具有上天赋予的英明,时刻以复仇为念。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团结一致,共商大计,戴甲之士,饮泣枕戈,人怀忠义,愿为国死。我私下里认为天亡“逆贼李闯”,应该不会超过今年。古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如今逆贼李自成尚未伏天诛,根据谍报知其卷土西秦,意图报复。这不单单是本朝的不共戴天之恨,也是贵国除恶未尽之忧。谨希望贵国坚定与本朝的同仇之谊,有始有终,合兵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李自成之首,以泄铺天之愤。如此一来,贵国也以仗义之名流传四海、照耀千秋,本朝报答恩情,一定全力以赴。从此两国世代通好,传之永远,岂非大好!至于商订盟约之事,则本朝的使臣,早已上路,不久就可以抵达北京,与贵国正式订约了。史可法遥望北方大明皇陵宗庙,无泪可流,身陷大罪,罪当万死。之所以不立即追随先帝于九泉之下,实在是为了国家之故。经书上说:“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史可法到了今天,鞠躬致命,只有以微躯克尽臣子的节操而已。不日就要奖率三军,长驱渡河,以踏平狐鼠之窟,光复神州,以报今皇上及先帝的知遇之恩。至于贵国有别的想法,恕我不听。只望殿下明白审察!

史可法念念不忘北使团的北上和议的使命,对多尔衮的蛮横无理忍气吞声,那么,北使团在北京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呢?

且说,北使团一行到了济宁,被守城的清军来了个下马威,勒令遣返护团兵马。没奈何,左懋第只好依言遣返了护团兵马,经过清军验收,方始入城。

九月初九,北使团于汶土县遇到清朝河运总兵杨方兴。

这个杨方兴是个出生于辽东地区的汉人,在皇太极时就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大清管理层,这时候,在组织军队疏通大运河,询知南明诸人来意,哈哈大笑,说:“谋国要看大势,两军兵力对比,明弱清强,如要和好,你们不妨多运漕粮来,这样我们也好帮忙向摄政王说你们的好话,只是,目前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们自觉取消国号,归附大清朝,这样,还可以以藩王的身份成为新朝的一部分。”

左懋第听得无名火起,什么两军兵力对比、明弱清强?!我呸呸呸!

我大明虽然丢失了北方大批土地,但现在还领有淮河以南的绝大部分领土,而且军事实力还不知比你们这些虏兵高出多少倍呢!

的确,这时候南京朝廷的军事编制有:南京京营兵六万,楚镇左良玉八十万(号称百万),江左四镇十二万,郑鸿逵、郑彩、黄斌卿、黄蜚等八镇十二万,其余如操江、凤督、楚抚、应抚、淮抚等亦拥兵十万左右。对清廷来说,倾尽其满洲全部兵力也就十三四万人,即使加上入关后收编的明朝降军,总兵力再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万。

左懋第对杨方兴的话大为不满。

不过,杨方兴又不是清廷派来的谈判代表,他说的话并不能代表清廷官方立场,左懋第也犯不着和他辩。

十五日,北使团到达临清,终于迎来了一点温暖:原明锦衣卫都督骆养性时任清天津总督,听说故国有使者来和谈,出于对故国的依恋之情,擅作主张,派出了一支军队前来迎接。在骆养性军队的护卫下,使团于十八日抵达德州。坐镇德州的是明朝降官、时任清山东巡抚的方大猷。

方大猷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迎接故国的使团呢?方大猷给使团准备了一大盆闭门羹。他在德州城外大张告示,禁止使团入城。告示云:“奉摄政王令旨:陈洪范等所过地方,各部门单位都不必招待,他们的一切食宿自理。注意,只允许陈洪范、左懋第、马绍愉等百人进京朝见,其余人等均留置静海。祖泽溥所带家人,在允许入京之列。”

人与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你方大猷是降清的明朝官员,人家骆养性也是降清的明朝官员,可你怎么就表现得这么没有人性呢?!

而且,你看看,你竟然还把大明故国的使臣当成了来京“朝见”的地方藩篱,真是狂妄嚣张、无耻至极!

到了沧州,气冲斗牛的左懋第召集大家商量下一步应对清廷所应持的态度。

马绍愉的意思是:“时势异殊,但济国事,不妨稍从委曲。”

左懋第大为愤慨,给马绍愉等人出示南明阁议的文本,强调此行目的主要是“酬夷而非款夷”,要求大家“不屈膝、不辱命”,时刻保持大明的国体尊严,如若清廷有意刁难,使臣唯有不屈共矢而已。

二十六日,到了静海县,骆养性亲自来迎,言明只许陈洪范、左懋第、马绍愉三使臣所带官丁百人进京,其余数百人均安置在一个古寺中,由清将看守,严禁走动。

骆养性虽是公事公办,但接洽之间、语言之际多含故国旧情。

二十九日,左懋第等百人行至河西务,被告知顺治帝要十月初一于北京即位,使团暂停前进。

乘停留间隙,左懋第派差官王廷翰、生员王言以“副将联名帖”之名往清廷内院送帖。

左懋第等人并不知道,骆养性因有示好故国之意,被多尔衮侦知,已于二十六被削职逮问。

骆养性的遭遇,震慑陷北诸臣,从此,皆杜门噤舌,再无一人敢与南明使团相见。甚至有人为表其忠,在多尔衮跟前开口闭口称“绝通好、杀使臣、下江南”。

所以,左懋第的名帖才前到清廷内院,降清明官冯铨便满面怒容,对着王廷翰、王言两人大叫大嚷道:“懂不懂‘入国问禁’?为什么不先去拜见摄政王?拿名帖来见我是什么意思?”

王言赔着小心答:“大明使臣奉本朝皇帝之命,致谢清朝。过济宁时,已经具好拜见摄政王的文书,准备先去拜见摄政王,但德州的方巡抚说摄政王严令‘陈洪范等所过地方,各部门单位都不必招待’,我们无法与清朝地方官员交往,文书无从上送,也就因此无法拜见摄政王。现在使臣派遣小臣来这儿,正是向您‘问禁’。”

冯铨一时语塞,悻悻说道:“我不收你等名帖,你等可立即进京来见。”

十月初五日,到张家湾。左懋第制止大家前进,派人送书信给摄政王多尔衮,明告多尔衮:大明使臣已至,请速安排大臣郊迎!

此外,又作一书信,交由王言持之遍示清廷内院的汉臣。

清廷内院的降清明官睹书后,表现各有不同:洪承畴神色忸怩,含涕欲堕,颇为不安;崇祯帝座前大学士谢升时而着夷帽、时而南冠,默然无语……

只有昔日的阉党冯铨熟视无睹,岸然自志。

主持内院的满人贵族刚林两眼怒视王言,等王言准备退出,突然喝问道:“为何使团不直接入京?”

刚林,姓瓜尔佳氏,字公茂,满洲正蓝旗,隶属郡王阿达礼,乃是深受皇太极、多尔衮信任的满族文臣,汉文化程度很高,曾在天聪三年(公元1629年)作为笔帖式皇太极简派在文馆翻译汉文书籍,《洪武宝训》、《三国志》、《金史》等汉文古籍转译成满文的工作均是在他的主持下完成的。他还在天聪八年(公元1634年)以汉文参加后金举行的科举考试中举人,天聪十年(公元1636年)被任命为内国史院大学士,参与撰修《清太祖实录》。

面对刚林的喝问,王言不卑不亢,从容答道:“大明皇帝有御书,不可轻亵。大清如不派官依礼郊迎,使臣宁死也不会前进。”

十月初十,先行入京的祖大寿之子祖泽溥派人回到张家湾汇报在京见闻,说摄政王多尔衮读了北使团的书信,颇有亲善之意。其父祖大寿说了:“少有机会,无不效力!”吴三桂的回答却是:“清朝法令甚严,恐致嫌疑,不敢出见。”末了,又表示说:“对于大明故国,终身不忍一矢相加遗。”

该日,清廷也派出了礼部官员到张家湾会见南明使臣。

十二日,清廷派出仪仗队,鼓吹前导,前来迎接。

南明使臣遂手捧弘光帝亲笔所作御书,自正阳门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