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黄道周北伐

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七月,黄道周请求督兵出闽,联络江西,援救徽州、衢州一带义军,为隆武帝移跸赣州或湖南打前站。

所谓“督兵”,只是说来好听,其实,隆武帝并未能为他提供一士一卒的支援。

但黄道周毫不介意,他觉得凭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又有大明王朝这块牌子,不愁招不到军队。

隆武帝倍感尴尬,却也激赏老夫子的豪气和胆气。

七月二十二日,隆武帝设宴饯行。

翌日,黄道周仅“挟三五秀才”,慷慨北去。

从福州到延平(府治在今南平市)重镇建阳,黄道周果然凭借自己的声望招募到一大批忠贞之士,人数达到三千多。

黄道周的学生李世熊在《再上石斋黄老师书》中感叹万分地说:“先生此行,招募来的人员不过三千余人,国库不拨一文军饷,所有开支全靠门生故友资助,这只是激于一时的义愤而慷慨请行罢了。朝廷颁发了百十道盖了印的空白任命书当作行军资费,可叹,行军作战之事可不是新招士兵一个月就可以领悟的,门生故友的资助可不能长久输给,而空白任命书也不可以当作衣服粮食可以换取士兵的性命。退一万步说,即令士兵、马匹都得饱食,人人都愿捐躯效命,这三千名未经过训练的士兵又岂能抵挡得了数道分进的几十万气焰嚣张的强虏?”

从建阳的东北面翻越仙霞岭即可到达浙江衢州,而若由西北经光泽出杉关,也可到江西建昌府(府治在今江西南城);若由正北出崇安,越分水关,经江西广信府(府治在今江西上饶市),则可北达徽州(府治在今安徽歙县)。

相较而言,东北的仙霞岭乃是天险阻隔,难于逾越;西北又辗转曲折,路途遥远,饷馈艰难。

经通盘考虑,黄道周决定由正北出崇安,与金声所部徽州义军遥相呼应。

然而,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八月,黄道周尚未抵达崇安,清军已发起三路大军围攻徽州:一路攻旌德,并分派骑兵牵制江天一于绩溪;一路间道攻新岭;一路直攻徽州城。

徽州出现了危急形势。

面对强敌,金声被迫将主力分置在太平府的篛岭、旌德的岸关、祁门的祁山等地,灵活穿插,乘间出击,与清军苦苦周旋。

九月,黄道周终于抵达崇安,但粮饷匮乏,只好向福州请饷。

隆武帝一千个一万个同意发饷,但哪有饷发?无奈,只好厚着脸皮向郑芝龙求助。

毫无意外,郑芝龙拒绝了。

郑芝龙说,黄道周所部不过乌合之众,能有什么作为?输送粮饷,纯属浪费!

这还不算,他还到处散布流言,诬蔑黄道周“交通外藩”,说黄道周和江西、湖南等地的官员勾勾搭搭,有不臣之心。

黄道周气得肺都快要炸了,上疏道:“老臣如今年已六十,没有阴险的用心和恶毒的语言可供凶徒仇恨,也没有奇功异绩可供政要人士所妒忌,只有一片忠肝义胆可对高皇帝、大明列宗及天下百姓。”

进而疾呼道:“在朝中的众大臣,不思洗心革面、涤肠剖胸,奋起与将卒同甘共苦、齐赴患难,分胆共薪,而一味百般诽谤、千般诋毁,含沙射影,拉帮结派,不知其真正用心是什么?!”

就在黄道周苦候粮饷之际,金声部寡不敌众,旌德、宁国等地先后被清军占领,金声只好将兵力收入徽州,固守待援。

可是,此时此刻,还会有谁入徽相援?

可甭说,真有军队来了。

九月二十日,一支打着大明旗号的军队驰援徽州。

然而,领兵的是当日在弘光朝痛批马士英的黄澍!

这个黄澍,早在弘光朝覆灭时降清了。

不过,他虽已降清,却尚未剃发,且与金声是同乡,军队打的又是大明旗号,金声被骗了,将他迎入城中。

二十一日,黄澍与外面围城的清将内应外合,一齐发力,很快攻破了徽州城。

坐镇城头的金声眼看大势已去,便对降贼黄澍大呼:“我可以让据守在徽州城头的兵民散去,你尽管捉我去邀功请赏,不要残害这些百姓!”

金声在这生死关头不为自己着想而替百姓的命运担忧,百姓感动得纷纷落泪。

次日,金声被清将押走,百姓追随不舍。

金声回头叫道:“跟着我去送死毫无益处,大家快散了吧。”

但仍有数十百人哭泣不肯离去。

不日,金声被押经芜湖,江天一引数十个残兵追来,金声长声劝道:“君有老母,不可死。”江天一朗声答道:“哪能与人家一起举事而在患难来临之时就独自逃生的?!”竟然下马就缚,甘愿陪同金声就死。

金声被押解至南京,留遗书与兄长,云:“我家为王事勤劳,死者死得其所,即流离散亡亦流离散亡得其所。”另留遗书给长子,说:“我自闰六月来,一身久如浮云,今无一毫系恋,但念郡事未定,此心实实不安,倘百姓幸安堵,则我瞑目矣。”

奉命招抚江南的洪承畴亲自出面劝降。

金声见了洪承畴,大喝:“尔识我否?”

洪承畴呵呵一笑,道:“岂不识金正希。”然后反问金声,说:“尔识我否?”

金声怒视道:“不识也。”

洪承畴便自报家门,说:“我便是洪亨九(洪承畴字亨九)。”

金声连连摇头,表示不信,说:“咄,亨九受先帝厚恩,官至阁部,办卤(虏)阵亡,先帝恸哭辍朝,御制祝版,赐祭九坛,予谥荫子,此是我明忠臣,尔是何人,敢相冒乎?”

一句话,说得洪承畴恼怒交加,狠狠地说:“此老火性未除,吾不能再见。”吩咐将金声处斩。

行刑当日,金声捻须对刽子手说:“但绝我气,无断我头。”从容就死。

金声少小聪慧,四岁破蒙,七岁能作诗。七岁那年除夕,以经商养家的父亲叫他作除夕诗,他信口念来:

一往一来无穷极,我自随理不随欲。

男儿生在宇宙间,天地日月同不朽。

俗话说,诗以述怀,诗以咏志,这首诗所抒发的情怀和壮志,竟然贯穿于金声一生之中。

与金声同日遇难的还有江天一、吴应箕等人。

再说黄道周那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朝廷的援助,便不再等了,咬牙率师出闽,边行军边筹粮,历尽艰辛,终于进抵江西广信府。

黄道周原是一介儒生,虽说也研读过一些兵书,并为《广百将传》作了注断,但不过纸上谈兵。他所应募来的兵将,也多是他的学生及崇拜者,只能挥笔写诗,提枪骑马实非所长。所以,郑芝龙说他们是乌合之众,倒也名副其实。

偏裨施琅十七岁从军,在军队中摸爬滚打多年,颇有将才,因得罪了郑芝龙,为脱离郑氏势力的掌控,随同黄道周出征。现在,看到这种情形,已知事不可为。他向黄道周建议,与其带领这样一支兵不兵、民不民的队伍去送死,不如就地解散,只留下少数干练敢战之辈抄小路进入赣州,单以首席大学士督师的名义就可以节制和调遣南赣、湖广、广东、广西等地总督、巡抚、总兵的兵力了,那时,会师与清军作战,赢面岂不更大?

黄道周连连摇头,遣散了队伍,老夫不过一个光杆司令,就算到了赣州,也会被南赣、湖广众官看轻,哪有威信可言?别看这支军队只有三四千人,却也能撑得起“督兵出闽”的场面。再者说了,这三四千人可是老夫一路费尽多少唇舌才凑拼起来的啊,怎么可以说散就散呢?

施琅见计不能用,就做了逃兵,偷偷离开了部队,自寻生路去也。

徽州城破当日,黄道周已经进入了徽州府境,其实与徽州城只隔一座山。

不过,黄道周一军没有当地向导,不认路,在山里胡钻乱走,竟越走越远。以至于徽州城陷落后七天,也就是十月初一,黄道周才得知金声已经被俘。

与金声会师的计划已经泡汤,接下来该怎么办?

为了不被清军一锅端,黄道周做出了分兵之举。

他将队伍一分为三,其一出抚州,其一出婺源,另一出休宁,做三军遥相呼应态势,以转入江西。

但这一分兵,每支军队的兵力单薄得可怜,不堪一击。

十一月,三支队伍都遭到了清军的追杀,相继溃亡。

黄道周只好收集残兵退守广信,大感孤军莫救,危疆难支,只好再一次上疏乞援。

郑芝龙当然不可能发兵援救。

救援无望,黄道周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把救援的希望放在清江西提督金声桓的身上——金声桓原先是左良玉的部将,黄道周写信给他,要他反清归明。

不用说,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更小,金声桓现在做清朝的江西提督做得正过瘾,哪能轻易就被你黄老爷子这三言两语所策反?而且,好马不吃回头草,当初他既已由明降清,又怎么会突然反清归明?

黄道周的策反信只能是泥牛沉海。

罢罢罢!十二月初四日,黄道周铤而走险,师出广信,拟从徽州婺源(今属江西省)转入江西。然而,才到童家坊,忽接到报告,婺源驻扎有大量清军。

由此,随行多人请求黄道周回守广信城。

这时,黄道周所部仅余不过三百人、马十匹、粮三日,退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与清军硬拼,必败无疑。

思前想后,黄道周觉得与其这样退避求生,还不如壮烈一死。

十二月十二日,黄道周破釜沉舟,鼓而北进。

十二月二十四日,进抵婺源,驻兵于距婺源城十里处的明堂里。

听说有明军来犯,十二月二十五日,清徽宁池太提督张天禄率领宁国总兵胡茂祯、池州总兵于永绶、徽州总兵李仲兴、芜采总兵卜从善分三路袭至明堂里。

没费多大工夫,黄道周部全军被歼,其本人和从福州同行的门人文官兵部主事赵士超、通判毛志洁、中书蔡雍、赖继谨及武官游击朱家弟等被俘。

张天禄在婺源设宴劝降,黄道周将酒席踢飞,痛骂张天禄不已。

和金声一样,黄道周被押往南京处决。

临行,他诗四章,以诗明志,诗云:“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为谁分板荡,不忍共浮沉。”

顺治三年(1646年)二月初二日,押抵南京。

洪承畴又派人来向黄道周劝降,说:“先生毋自苦,我可以保先生不死。”

黄道周冷笑道:“承畴久死矣,松山之败,先帝痛其死,亲自哭祭,焉得尚存?此无籍小人冒名耳!”

洪承畴劝降不成,吩咐将黄道周处斩。

三月初五日,黄道周被押经明紫禁城西华门(紫禁城西偏北门,位置在今后宰门街南、解放路东),止步不走,昂然对刽子手说:“此与高皇帝陵寝近,可死矣。”

这样,黄道周和门人赖继谨等悉数被斩于紫禁城西华门。

隆武闻讯,大恸,追赠文明伯,谥忠烈。

对于金声,隆武则赠礼部尚书(见《南疆逸史》),谥文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