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在婺源被俘的时候,隆武帝已经离开了福州,并于该年(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抵达建宁。
隆武帝认为,如果呆坐福建,只能活在郑芝龙兄弟的股掌之中,虽生犹死。
于是,他于十一月宣布亲征,以弟弟唐王朱聿锷、邓王器土鼎监国,协同大学士曾樱留守福京。
十二月初六日,他本人戎服登舟,率领随营官员从福州出发,溯闽江而上,进发建宁(今福建建瓯)。
尽管江西督师万元吉率领江西义师与清军争夺建昌、吉安等府县尚未有结果,隆武帝认为,万元吉已有广西、广东、贵州、云南各路兵马相助,赢的可能性较大,而一旦江西用兵得手,局势稳定,自己就可以通过这次亲征之举把行在移到江西赣州了。
退一步说,就算江西失利,也可以移驻湖南。
总之,无论是在江西还是湖南,自己都可以就近节制赣南、湖广的军队,徐图中兴之计。
最不济,自己还可以南下广东。
只要脱离郑芝龙的掌控,什么都好。
隆武帝还一厢情愿地认为,湖南有何腾蛟部,浙东有鲁监国的兵力,福建有郑芝龙——纵使郑芝龙不肯出击清军,但福建是郑氏家族的禁脔之地,肯定不会让清军染指,自己移驻赣州或湖南,就可以将各地势力连成一片,形成一条以浙东为首,江西为腹,湖南、广西、云贵为尾的常山之蛇。
然而,隆武帝此行,实在凶险无比。
试想想,现在江西正是明清双方争夺的焦点,战事已进入白热化状态,隆武帝在这当口进入江西,乃是身犯险境,且无军队扈从,一旦行踪被清军发现,难有脱身机会。
为此,隆武帝在出发前,专门誓师西郊,筑坛拜将,起用曾一度贬斥的郑鸿逵为御营左先锋,出浙江,郑彩为御营右先锋,出江西,企图由他们吸引清军的视线,好让自己从容入赣。
另外,他给自己上了一份特别的保险。
这个保险的名字叫作:何腾蛟。
何腾蛟,字云从,贵州黎平人,是闻名于世的忠义之臣。
弘光元年三月底,大顺军进逼武昌,左良玉为避大顺军之锋,便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向东,胁迫湖广巡抚何腾蛟同行,何腾蛟誓死不从,数度自刎,刀被夺去后,又愤然沉江。
在大是大非当前,不畏强权,以身殉国,问世上能有几人哉?
单从这一点来说,何腾蛟绝对是大明朝的忠贞之臣!
少年时代的何腾蛟就每每以忠义自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乃是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两句。
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时任河南知县的何腾蛟虽然是一个文官,却大募民团,训练乡健二十四营,亲自提刀上马剿贼,多有斩获,曾在安皋剿匪斩首四百多。
崇祯十二年(公元1638年),何腾蛟治兵淮安、徐州,平定农民军数万,威名远扬。兵部尚书史可法“奇其才”,十分器重他。
崇祯末年,张献忠攻占武昌,原湖广巡抚以失机论罪。何腾蛟被崇祯擢为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
彼时的湖北全境已经接近糜烂,只有宁南侯左良玉据守在武昌。左良玉性情暴躁,居功自傲,飞扬跋扈,极难相处,廷臣都视入楚地当官为畏途,没有一个人愿到楚地做官。何腾蛟却无所畏惧,慨然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国家以钱粮设官养士,就是要用于国家有难之时,以建立永垂不朽的大功,如果一味贪生怕死,岂不丢失了做臣子的基本职责?!”
到了武昌,何腾蛟以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感化左良玉,终使得左良玉与之交欢。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北都失陷,崇祯自缢。何腾蛟涕泪长流,立志要像唐朝中兴名将郭子仪那样扶危厦于既倒,光复本朝。
五月,弘光在南京登位,诏书传至武昌,左良玉恨高杰、黄得功四镇得成定策勋臣,拒绝奉诏开读。
何腾蛟拔剑而起,恨恨地对左右说:“国家的成败困危,全在这一举,如果左良玉不肯奉诏,何腾蛟就把自己这副身躯交给三尺剑了!”径往左良玉驻地与之抗争。
何腾蛟所作所为,利利落落,莫不以忠义为要,由此赢得了“一腔忠义,千里干城”的盛赞。
不久,弘光帝加封其为兵部侍郎,兼抚湖南。随后,命他总督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军务。
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三月,南京惊现“伪太子案”,街头巷尾的百姓都谣传弘光帝以真为假、意欲断绝先帝崇祯之后。何腾蛟虽然跟随左良玉、黄澍等二十七人联名抗疏力争。但听说左良玉准备行黄澍之计,以“清君侧”为口号拥兵入朝,不由大惊失色,连称“没有圣旨就起兵侵犯京都,绝对是欺君大罪”,力阻左良玉东下。
三月底,大顺军进逼武昌,心胆俱寒的左良玉无暇思考,仓促拔营东下,考虑到何腾蛟有一定影响力,便裹挟他同行,以造成东下既定之势,威加在何腾蛟前后左右的刀有十来把。何腾蛟昂然挺身,毫无惧色。在自刎不成的情况下,他趁看守人员不注意投江自尽。
在咆哮寒冷的江水漂浮了一段时间后,气将垂尽的何腾蛟幸运地得到了渔人捞救。
武昌既已落入大顺军之手,大难不死的何腾蛟只好从宁州间道入湖南。
四月,何腾蛟进入长沙。
长沙仅有二千巡道标兵,且城内满目荒墟,在调兵不应,募兵不及的背景下,守无可守。
可是,何腾蛟一不怕苦,二不怕难,召集属吏,痛哭盟誓,安抚难民,收编流卒,终于凑拼成一军,镇守住了长沙。
不久,李自成身死通山,大顺军余部进入湖南。
以何腾蛟现有的这点可怜的兵力根本不足以与大顺军余部相抗衡,听传言大顺军要“会猎湖南”,长沙满城惊恐。
有人劝何腾蛟弃城退避,何腾蛟大义凛然,答道:“这是什么话?!我何腾蛟身为王臣,应当唯王命是从,现在国家进入多事之秋,正是我等鞠躬尽瘁之日,况且我与你等都是封疆大臣,誓同城池一起存亡,没有可以退避的地方。”
不日,何腾蛟毅然整军于浏阳城东之官渡对大顺军进行阻击。
该战,大顺军水陆并进,首尾相击,何腾蛟部死伤无数,只好退入长沙,婴城死守。
实际上,这时的大顺军并没有心思与何腾蛟为敌。
要知道,李自成既死,大顺军群龙无首,军心已散。
而且,大顺政权曾经统治下的黄河流域及部分江淮地区已经落入清军或复明官员之手,数十万大顺军已成丧家之犬,日子朝不保夕,大顺政权已名存实亡。
不过,大顺军中很多人都是久经战阵,肩并肩地蹚着刀山血海走过来的,也不可能说散就散。那么,该何去何从,成了摆在大顺军所有人面前的一个大问题。
崇祯年间,连年天灾,农民兄弟缺田少地,被官府、地主老财迫害严重,大顺军打着杀贪官、除污吏的口号跟朝廷对着干,很是赢得了一些民心。现在,大顺军也罢、大明军也罢,普通老百姓也罢,统统遭到了大清军的围追杀戮,时代不同了,对手不同了,应对的策略也应该不同了。
想想看,大顺军兵员数目庞大,没有属于自己的根据地,没有固定粮饷来源,就像无根的浮萍,单纯依靠打家劫舍来提供军队给养已不可能,更遑论与气吞四海的大清军争锋!
想要生存下去,想要好大河山不沦入异族之手,大顺军中的许多人都想到了同一点:投奔明朝,联明抗清。
而隆武登位后,就一改弘光朝的“平寇”战略,而将“御虏”放在了首位,所以,当大顺军各首领派人向何腾蛟传达出要联合抗清的要求,何腾蛟很快就和大顺军达成了“合营”协议。
此即是何腾蛟在给隆武帝所上《逆闯伏诛疏》中自己“骤增师十余万”的来由。
隆武帝束缚在郑芝龙集团之下,最大的苦恼就是手中无兵,何腾蛟的兵力既然这么雄厚,不依靠白不依靠。
所以,隆武帝这才有离开福建的想法,并有了与郑氏兄弟撕破脸皮的底气。
这次移跸江西,隆武帝预料到郑氏兄弟不会派兵护送,所以,早在隆武元年(公元1646年)正月,隆武帝就手敕何腾蛟要他先遣一万精甲到湖东(指江西省湖东道管辖地区)迎驾。
这时候,大顺军的军权主要掌握在郝摇旗、刘体纯、刘体统、王进才这几个人手上。
大顺军在丧失了最高领导人后,指挥系统已经瘫痪,各部为政,部署已乱。
虽说郝摇旗几个原先在大顺军中不过偏裨之将,但经过与清军的数番较量,原先高级将领如泽侯田见秀、义侯张鼐、绵侯袁宗第、磁侯刘芳亮、太平伯吴汝义等人兵员损失严重,而郝摇旗、王进才却还各拥有数万之众,实力雄厚。
换一句话说,郝摇旗俨然已成这支大顺军的首脑人物。
隆武帝于是专门赐郝永忠“永忠”之名,以嘉其忠义。
四月间,隆武帝再派太监杨守明、兵部职方司官员路太平来到长沙,督促何腾蛟出兵江西,明确告诉何腾蛟,此举既是着力于加强赣南防务,也是迎驾之用。
何腾蛟于是派遣郝永忠带领部下兵马一万余名经郴州入龙泉(今江西遂川县),张先璧率部由湖南攸县出江西永新,号称左右两路“迎驾军”。
正是有了这两支“迎驾军”做保障,隆武帝明知郑鸿逵不肯出浙、郑彩也不肯出赣,仍然对这次亲征的安全性信心满满。
然而,和很多人一样,隆武帝远没想到,何腾蛟虽然把诸葛亮的话当作口头禅,但他本人并不是诸葛亮式的“纯臣”,在以忠义自许的表象下,其实掩盖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私心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