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野猫

除了应三,殷竹还邀请了书院的几位夫子,还有几个学生前来鉴赏藏品,不过等应三推门进去时,里面吵吵嚷嚷的,几个人几乎要打起来。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话时胡子都要被吹起来,“年轻人莫要轻狂!古籍中记载详细,此物色泽如新,手感滑润,击之有金石之音,不是古法琉璃又是什么?”

另一边与他对峙的是襦衫方巾的秀才,眼高于顶,神情倨傲,“老夫子,你说的是书上写的,那你真的见过么?这把琉璃如意这么轻,细观里面还有气泡,分明就是廉价的水琉璃!”

说着,两人便吵了起来,旁边的人分为两派,一边拉着,不让两人打起来,一边向对方叫嚷。

殷竹看这个架势,连忙插进人堆把两边隔开,两派人见主人来到,自然有所收敛,却仍是各执己见,争吵不休。

殷竹劝了一会,向应三求助道:“应大人!这两边说的都有道理,晚生也被弄糊涂了,不知大人怎么看?”

“大人”一说出口,两边的人纷纷转头,告礼之后个个都像老鹰捕食一般看着应三。

应三站在门口,身子向后仰了仰,小声问身边的人,“怎么推到我头上了,万一我看不出来怎么办?”

许一世:“你不是状元么?”

应三转头看她,表情委屈,“状元也不一定……”

“好啦!”许一世拍了下应三的背,“你就去呗,他们又不能吃了你。”

应三被拍得趔趄了一步,回头道:“那你可得保护我。”

许一世失笑,扬了下下巴,另一边的殷竹已是迫不及待,“大人请!”

应三在两派人的注目礼下,把琉璃如意搬到案桌上,用棉布仔细擦拭后,拿起透镜仔细观察起来。

在场的人皆屏息凝神,盯着应三手中的动作,却不知谁,不大不小地“嘁”了一声。

在看,听,摸,外物测试几种方法鉴别之后,应三直起身,道:“确实杂质太多了。”

那年轻秀才听音知意,高声道:“知县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应三没有抬头,继续道:“不过确是古法琉璃无疑。”

“你说什么?”

老夫子本来背气得坐在椅子上,听到这话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大人英明啊……咳咳!”

年轻秀才不服,想近前理论,却被许一世拦下了,便高声质问:“大人有何凭据!”

应三没理会他,只往许一世身边靠了靠,向殷竹问道:“殷公子此物从何而来?”

殷竹盯着几乎靠在一起的两人,良久没有回话,直到应三又问了一遍,他才施礼道:“哦……是晚生前些年向边境的商队购得。”

“那便是了。”应三笑了笑,“这把琉璃如意不是大楚的工艺,而是出自北胡,古法琉璃烧制不易,从雕塑到成品几乎十去其七,北胡境内虽多产琉璃石,却工艺落后,于是便有了这种粗制的琉璃,比我大楚所制琉璃相差甚远。但——它仍是古法琉璃无误。”

有理有据,老夫子一派拱手称赞。

年轻秀才还不服气,又道:“不然吧,大人道北胡所制琉璃粗糙,可知那赫连寒送给义和公主的聘礼里,便有一只七彩琉璃盏,可谓流光溢彩,玲珑剔透,难道……那也是粗制滥造的不成?”

他这么一说,应三便想起了那只琉璃盏,嘴角扬起讥讽的笑。

不过没人注意到应三的表情,在场的人都觉得,本来大家在争论琉璃如意的品质问题,他却说北胡也有琉璃也很好看来反驳,这不是文不对题,故意找茬么?

故而没人想搭理他。

还是殷竹出面,缓和气氛道:“我们大楚的公主将嫁给北胡的蛮人,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想来王兄也不是这个意思,今天各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到此……”

应三听着殷竹圆场话,默默点头,没想到殷竹对和亲之事还能有此认识,顿时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袖子被拉了拉,应三偏头,听许一世问:“琉璃盏……是沙和尚打碎王母的那个么?”

难得许大小姐向她问书里的问题,应三笑着回道:“是啊,然后沙和尚就被贬下凡啦,不过北胡送来的那个琉璃盏可没那么神奇,只是一个好看点的杯子而已。”

“是嘛……”许一世嘟囔着,突然又想到什么,“等一下,这么说,难道你见过?”

应三噎了一下,飞快地转脑子,“那个……我不是状元嘛,陛下宴请新科进士的琼林宴上……嗯,公主也来了,见过一次。哦对了——”

说着,向殷竹走去,“殷公子,不是说要为你的藏室写字么?”

应三明显感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刺得她如芒在背,可是不能像往常一样回应。

很快,殷竹便取来了笔墨纸砚,在案桌上摆开。

以为老夫子见应三提笔,好奇道:“大人惯用左手?”

应三将宽大的袖袍卷起,看了一眼殷竹,回道:“应某左右手皆可,不过这次用左手方便些。”

此时墨已磨好,应三提笔。

***

字写好,殷竹便命人送下去了,然后陪着应三赏玩其他藏品,因为前面的琉璃如意一事,应三被一群老夫子围着,和她探讨这些珍奇古玩的来历和曲折故事。

好在应三还算“见多识广”,才没在这些老儒生的面前辜负了状元之名,可轮番轰炸下来,她也快受不住了。

又一个费解的问题,在一帮老人期待的目光中,应三向周围望了望,“诶呀,我夫人怎么不见了,不行啊,我得去找我的夫人,各位告辞。”

不知什么时候,应三惧内一事在县里都传开了,夫子们自然也有所耳闻,十分理解,甚至还有人用过来人的身份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她走了。

出来之后,应三终于松了口气。

虽是逃出来的借口,不过应三确实寻思着要去找许一世,好像自从她写字那时候,许一世便不见了。

她总是有耗不玩的好奇心,就爱四处乱逛,还美其名曰“行走江湖”。

如果大小姐是猫,总有一天会被好奇心害死。

而且她还是野猫,除非有饭吃,否则想唤她,绝对找不到人。

应三躺倒在树下,长长的叹了口气。

别院里应三都寻了一遍,草丛里都翻过了,还是没有见到许一世。不过路过后院时,她发现了这棵大树。

这里是一处小山坡,除了草地,只有这一棵树,夏天快到了,枝叶繁茂,随风作响。

或许是累了,应三情不自禁地便走向它,脚下的草地踩上去软软的,躺下的时候又痒痒的。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化作细碎的光点,投在应三身上,她抬手遮了遮,好像从变化的光圈中看到了另一幅景象。

难得安逸,休息一会再去寻大小姐吧,希望她不要闯祸。

***

应三觉得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一下,便清醒了。

睁开眼便见到一团毛茸茸的球,和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

“喵~”

应三从地上弹了起来,抓着这一团,惊道:“大小姐你真的变成猫了?!”

“咚”应三的脑袋被砸了一下。

“刚睡醒就说胡话。”

应三捡起李子,循着声音向上望去,树上坐着一个人,还在悠哉地晃腿,不是许一世又是谁?

“我以为我还在梦里呢……”应三嘟囔着,扶着脑袋站了起来,“我怎么睡着了,我睡了多久?”

“也不久,大概半个时辰。”许一世靠在树干上,兜着一袋李子,边吃边答。

“哦……”

那只小猫一直喵喵地叫,应三便蹲下去摸了摸它,这是一只黑灰条纹相间的狸花猫,看着似乎只有几个月大,毛还是炸开的,叫的时候还时不时“哈”一声。

不远处有一只装奶的小碗,应三把它抱了过去,不过好像这家伙并不饿。

“对了,”应三一边逗猫玩,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睡了半个时辰,不会我来的时候你就在了吧?”

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大小姐没有叫醒她?

“你还说!”许一世又丢了一个李子,“我正锄强扶弱呢,你不知从哪跑过来,立马就躺下了,像要死了一样,连恶霸都被你吓跑了。”

应三接下李子,咬了一口,酸牙。

“真抱歉我又没死,”应三不在意道,“麻烦问一下大小姐,锄哪个强扶哪个弱?”

许一世从树上跳了下来,把小猫拎了起来,“还不是这个家伙!”

“你干嘛凶它!”应三把“哈”得更厉害的猫咪接过来,向许一世抱怨道,“它那么可爱。”

小猫在应三怀里,对着许一世张牙舞爪。

许一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明明是它在凶我!哪里可爱了!”

应三举起猫咪的右爪,向许一世挥了挥,“比你可爱呀。”

许一世无话可说,微笑着把拳头捏得咔咔响,然后提脚,脚尖正踢中应三的腿弯处。

对此应三早就料到了,顺便盘腿坐下,把小猫放在草地上,让它自己去闹腾。

“真是好心没好报,亏本小姐把它从大鸟口中救下,又把它安全送下树,还给它找奶喝,结果呢?”许一世咬牙切齿地说道,伸出手指和猫爪互打。

应三在一旁静静地托腮看着,注意到许一世下巴靠近脖子的地方,有几道粉嫩的红痕。

——嗯,好一个“锄强扶弱”,牺牲太大了。

又一次负伤后,许一世决定单方面停止这场战争,她站起来吹了吹手,“算了,本小姐大人不计小猫过,吃饭去,饿死了。”

看日头,应该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应三也感觉肚子有些空,尤其是刚吃了一个李子,更饿了,便跟着起身。

许一世回头一看,应三两手空空,问道:“不把它带上么?”

应三止不住想笑,她就知道大小姐是个心软的人,“应该是野猫,嘱咐殷家的下人照看一下吧。还是你想养?”

“不了,既然本来是野的,那就该继续野着。”

这次许一世的眼中没有任何留恋,利落地转身而去,背影中束起的长发随风摆荡,看起来既骄傲,又可爱。

“不会是怕被抓吧?”

许一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应三眯了眯眼,“虽然我现在很饿,但打你的力气还是……”

“饿了就该吃饭,”应三快速打断,快步走到她前面去,“吃饭吃饭。”

许久之后,当她一遍遍回忆这一天时,方才想到——

大小姐一直饿着肚子没去吃饭,不会是在等她醒来吧?

就像嘴硬心软地照看那只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