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辰当天,应三穿了一身朱红色的长袍,以示喜庆。许荣的伤病已无回天之力,不出所料,这次便是他最后的寿辰,应三还是想令他开心些。
不仅因为她是许家的女婿,更重要的是,他是她父亲的故友。
马车已备好,应三去找许一世一同出门。
刚进院子,许一世正好打开房门。
今日她不再是以往束发短打的侠客装扮,而是换上了一身火红色的曳地长裙,时近夏日,长裙以薄纱制成,腰间用丝带勾勒身形,虽轻盈去却毫无轻佻之感,反而带着活泼与灵动。
长发倒是依旧没有挽成发髻,只是带了一只镂空的金冠,雕刻着花枝图案,看上去光彩夺目。
为了与华服相称,许一世还为自己上了妆。
一开门,便见到应三傻愣愣地对自己瞧。许一世别扭地动了动肩,问道:“干嘛?”
她一动,手腕上的银质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音。
应三笑了笑,“好看。”
许一世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要出门,应三上前迎了几步,道:“等等。”
她道:“眉毛有些歪了,还有时间,我帮你重新画。”
平日里许大小姐行走江湖是觉得妆画之事十分麻烦的,向来是简单了事,不过再怎么说,她也是女人,而应三,可是个男人。
许一世怀疑地看着应三,“你?”
应三知道她的顾虑,“见得多了,自然便会。当然,你也可以就这么歪着眉毛上去献舞。”
听她这么说,许一世当然要回屋再看一看,果然,确实歪了。
许一世烦躁地拿起黛笔。
“我来,你坐好。”应三对着许一世怀疑的目光,“放心吧,你的剑就在旁边,我可不敢乱来。”
“……这倒是,不过如果不好看的话,我随时拿你狗命。”许一世威胁完,仰头。
应三全不在意,扶了扶她的脸。
应三之所以坚持为许一世画眉,还是出自于对美的冲动。今天的大小姐打扮得很好看,一定要好画一个好看的眉形才配得上,或者说,她要给大小姐做最精致的打扮,看看她到底能美到何种地步。
就像女孩子小时候给自己心爱的娃娃换上最好看的衣服,由此产生的满足感一样。
对此,应三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除了在公堂上,许一世倒是鲜少见到应三如此认真执着的眼神,只是她还是不自在,看着应三近在咫尺的脸,她怎么看都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眉毛处,也痒痒的。
“你别乱动。”
她的语气里竟还有一丝责怪,许一世本想开口,对上应三认真的眼神,又咽了回去,干脆闭上了眼。
好在,应三的味道还是很舒服的。
像是……夹在书卷中的花,带着某种特别的幽香,能令人回溯那遥远的时光。
“好了。”
许一世睁开眼,回到现在。
眉毛画好之后,应三还在她的额间描了一朵盛放的梅花。
堪称完美。
“怎么样?不用劳烦您的剑出鞘吧?”应三问道,她自己是十分满意的。
许一世对着铜镜仔细瞧着,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在国子监读书,在京都生活了五年对吧?”
应三的心咯噔一下,“是、是啊。”
许一世突然转过头,“听说你们这些文人为了风花雪月,经常去那些秦楼楚馆厮混,你是不是也为很多姑娘画过眉?”
应三眨了眨眼,松了口气的同时,“没有啊。”
“你停顿了!”许一世大声道,“我看你就是大色胚,不然你怎么这么熟练!”
“我真没有,我发誓!”应三真是有苦说不出,顿了一下,突然道,“啊!时辰快到了,我们快走,不然来不及了,快快快。”
知道她在转移话题,许一世哼了一声,只右手提了剑,向应三伸出左手。
应三会意,上前托住她的手臂。
走出县衙时,对着衙役们惊叹的目光,应三一边骄傲,一边感叹。
骄傲着这份美有她的功劳,感叹则是她也有扶着别人走路的一天。
也只有大小姐敢这么随意地使唤她了。
***
前段时间寿辰的准备,应三和许一世都有参与,心里早有预计,却没想到如此热闹。
因为云中县大多数人都在战乱时受过许家的恩惠,许老爷子又是县令的丈人,所以县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前来贺寿了,甚至没有请柬的人也都到管家那里递了一份寿礼。
寿宴安排在许家的别庄,空荡的庭院内摆起了一个圆台,从清晨开始,唱戏杂耍的声音便没断过,原本热闹的庭院又多添了一分声势。
露天的庭院上方,应许一世的要求,四面八方结起了红绸,由此里面光线不足,便挂起了灯笼,瞧着喜乐的氛围更浓了。
时辰差不多时,许老爷子被扶着在高台坐下,或许是人逢喜事,他的精神看着不错,面带喜色,众人起身齐声道贺。
开宴。
开始人们还拘束些,喝过两杯酒后,气氛便活络了,台上的表演时不时令人拍手称赞。
应三喝了杯酒,环顾四周,才发现好像没有见到殷竹。
宾客的事不是应三负责,她挪了挪,问一桌之隔的许双诺,“殷竹公子还没到么?”
许双诺对她笑了笑,“殷公子偶染风寒,今日是殷家二郎来的。”
说着,伸出手碰了碰应三的肩,指了一个方向。
应三点了点头。
许一世把人拉了回来,问道:“怎么,你很想念他么?”
“什么?怎么会?”
她为什么要想念殷竹?
许一世不再说话,应三刚好看见,她从面前的盘子里,轻松地切下一块炙肉,放入口中,咽了下去。
咕噜。
许一世感觉到她在巴巴地看着自己,再瞄了一眼应三面前的盘子,了然了。
“刀工不行啊?”
应三点头,这道炙肉倒是挺好吃的,不过肉里夹杂着很多筋骨,如果切不好,就会很费力,应三的手因为握刀都被勒红了,可反观许一世,下刀剔肉就像切豆腐一样轻松。
只见许一世对着应三笑了笑,熟练地又切下一大块,还对着应三挥了挥,然后一口吃掉,又品了一口清酒,特地靠近应三,啧啧了两声。
应三的眼皮跳了跳,大小姐真是坏。
她把怒气都发泄到眼前的炙肉上,拿着刀直戳。
“咳咳,”许一世清了清嗓子,说道,“要不……你叫我一声姑奶奶,我帮你切。”
“姑奶奶。”
许一世正要喝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你……”
应三眼神真挚,把盘子往她那边送了送。
“你还真是……”许一世无奈,自己说的话就要做到,只好接了过来。
应三眯眼笑了,能吃到美食,降辈分算什么。
很快,炙肉便切好了,大小姐的功夫真是不错,感觉只要是兵器,在她手里就没有用不好的。
应三咬了一口,果然是汁水鲜嫩,配上一口清酒,她也忍不住咂了咂嘴。
应三身后的小厮努力地低头沉默,本来切肉是他们的工作,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嘴地好,这是人家夫妻间的情趣。
不多时,酒菜尝得差不多了,杂耍和曲子也都有些腻味了,许一世见时机已到,便起了身。
她把外衫脱下,交给应三。
应三对她点了点头。
许一世的肩膀松了松,朝她一笑,嘱咐道:“好好看着。”
当然会好好看着的,这是许一世安排的寿宴表演中的一部分,便是由她献上那段剑舞,除了应三,所有人都不知道。
高位上的许荣见许一世离席,问应三怎么回事,她只道是让他安心。
全场的灯笼突然间熄灭。
人群骚乱起来,都有些紧张害怕,只有应三饮了口酒,怀里抱着许一世的衣服。
圆台边的几个灯笼渐渐亮起。
只见台上出现一张横跨圆台的白幕,把圆台一分为二。
幕后映出一个影子。
台下人猜出这是表演内容,这才纷纷坐了下来。
乐声起。
应三心里激动了一下,酒杯中的酒因此洒落一滴。台上,影子随乐而舞,正是应三曾教给许一世的剑舞。
曲子奏的是两军厮杀的场面,有肃杀壮阔之意,本不应在贺寿时献上,不过应三看了眼许荣,他老人家没了笑意,只定定地看着台上,面上的表情似乎在回忆以往。
应三低头饮了口酒,果然她猜的没错。许荣无比怀念那段和应甫在战场的日子,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定亲给毫不相干的应三,足以证明这一点,那么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安排的。
突然,台下的人一阵惊呼。
应三忙回头去看,只见许一世一身红衣,持剑破开了白幕,她的舞姿由黑影化为红衣银剑的实体。
应三知道许一世的武功很高强。
应三也知道许一世每次对她的“教训”都没有动真格。
但她是第一次知道,许一世的剑技是如此精湛,同一只剑舞,技巧和美感在许一世身上达到了刚柔并济的融合。
“好!”
应三只是在心里说道,有人帮她喊了出来。
“很美,对吧?”
“是啊。”应三忘我地看着台上,回答之后,才发现问话的人是许双诺。
她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或许是灯光,或许是衣装,她看起来似乎有些妩媚。
许双诺笑了笑,“我有些话想对大人说,不知可否移步?”
走?不行,大小姐还在台上呢,而且她让她好好看着的。
又是她!许双诺深吸了口气,附在应三耳边,“你不是真正的应三,我知道你的身份。”
周围的吵闹声渐渐褪去,应三敛笑,看着许双诺,“我的身份?”
许双诺没再解释,起身向外走去。
应三握着杯子转了转,犹豫了一会,最后看了眼台上,放下衣服追了出去。
此时,剑舞到了最后一部分,所有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剑光却依旧夺目,靠近台边的人甚至感到了一丝剑气。
剑舞之后,许一世在台上用剑气画了一个“寿”字,向许荣贺道:“祝愿父亲,福寿安康,顺心如意!”
许荣抹了抹眼角,欣慰地点了点头。
许一世出了些汗,抬袖擦了擦,看向另一个地方,却发现那里的人不见了。
***
“你什么意思?”应三问道。
“你没听清么?若是大人想要保全身份,就要听我的呀。”许双诺一脸娇憨地说道。
“可是你让我纳你为妾?”应三十分疑惑,她之所以追出来,就是因为许双诺说知道了她的身份,可是她似乎只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应三,而她真正的身份……
若是许双诺真的知道,就不会提出纳妾这种要求。
应三顿时失去了兴致,真是浪费她看大小姐表演的时间。
“是啊,纳妾不好么?我与应夫人本就是姐妹,以后也一定会相处融洽的。”许双诺劝道。
“你明知我的身份有问题,却还要当我的妾……”这句话说起来真是别扭,应三摇了摇头,“你有什么目的,还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许双诺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她听说了应三惧内的名声,以她那好姐姐的性子,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她才以身份作要挟,硬让应三娶她。
因为她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凭什么,从小到大,好东西都是许一世的,而她只能拿次一等的?就因为她娘是正妻,她是嫡女,而她许双诺只是庶出吗?可现在,她娘才是许府的正室夫人!
以前,许一世和殷家公子定亲,而她却配了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穷小子。
后来,许一世能上山拜师学武,可她就只能困在闺房里,哪里也不能去。
现在,许一世还抢走了她县令夫人的位置!
不过没关系,以前是因为她还小,现在的她,有能力把这些都抢回来。
她能成功的,不是么?
因为殷竹,不就被她抢过来了?
所以,应三也是。
她可以逼应三休妻,但她并不想那么做,因为以她那好姐姐的性子,只有成为应三的妾室,才能让她膈应。
然后,以妾室的身份,从她手中,一点点,把所有都拿回来。
无关应三,这是许双诺和许一世之间的斗争。
应三在一边看着许双诺的神情几经变化,觉得她确实心思太沉了。
许双诺想了一通,便不想和应三虚以为蛇,直接道:“你按我说的做便是,纳我为妾,否则……”她压低了声音,“你也不想县令的乌纱和你的脑袋一块落地吧?”
其实应三没有觉得威胁,如果她替官的事暴露,是有些麻烦,但如果只有许双诺一人知道,那她有的是办法对付。
不过碍于她是许一世百般保护的妹妹,应三也不想事情闹大,便先答应下来,“好。”
许双诺的目的达成,便离开了,应三停了一会,抓了一个小厮问道:“老爷子还在庭院么?”
下人回道:“老爷已经回房间了。”
应三点头,向另一边走去。
应三走后,这里恢复了平静。
过了一会,墙角边走出两个人来。
陆小姐问道:“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藏起来啊?”
她是来出恭的,临时拉了一个人坐在那里的许家姐姐出来,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好看的状元县令,还有许姐姐的妹妹。
她们刚好听到应三答应纳妾的事。
许一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姐姐是不是心情不好啊?”陆小姐想了想,问道:“因为状元县令要纳妾么?”
见许一世没有回应,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听娘亲说,只要男人有钱有权,都会纳妾的,还说,这总比男人养外室好,如果双诺姐姐也嫁给状元县令,说不定能成为一段娥皇女英的佳话呢。”
许一世只摸了摸她的脑袋,笑了笑,“答应姐姐,今天听到的事不要说出去好么?”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