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再有半个月,赫连曜就要来了。”
“要是到时候你们撞上了,那可就有意思了。”
“你要是不走,那他也不用去京都迎亲了,你们直接就可以回北胡了。”
“呼——”县衙后山的小木屋里,应三靠在浴桶边长出了口气,看着水汽蒸腾向上,她似乎得到了一点释放。
这几天,或许是因为愧疚,她一直为了许一世的伤情奔波劳累,终于她的伤势渐渐好转,应三这才放松下来,久违地到后山来泡个澡。
也就在昨天,快马将一份文书送到了县衙,说道北胡世子的迎亲队伍过两天便到,云中县上下做好接待。
然而“应三”是绝不能和赫连曜见面的。
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哗啦——”应三撩水拍了拍脸,然后从浴桶中站起来,走到屏风边擦干身体换衣服。
屋内温度高,水汽重,应三泡得太久,觉得脸有些发烫,便先去把另一边的窗户打开。
“呃……”
心不在焉地开窗,却撞上一张熟悉的脸,“哐”的一声,应三立刻把窗户关上。
“大小姐!你在外面干什么!”
“我……刚好路过呀。”窗外传来闷闷的声音。
——鬼才信她!
应三双手撑在窗户上,觉得脸更烫了,“你不会在偷看吧!”
“怎么会!”许一世对着窗户,义正言辞地说道,“本小姐好歹也是大……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做出偷窥别人洗澡这样无耻的行径!”
屋子里的应三正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没空纠正她的心虚,“那,那你到底来这里干嘛,我不是刚给你熬了药,你不应该在房间里乖乖喝药吗?”
“药喝完了,该吃饭了,我就来喊你了。”许一世望了望天,越发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只听里面传来撞到木桶的水声,还有某人吃痛又不敢喊的声音,“那、那你在外面等着,好好等着,等我出去再说!”
许一世嘴角扬起弧度,“好呀。”
应三打理好了衣着,开门出来的时候,正见到许一世笑着看她。
“我说大小姐……”应三无奈说着,正要下台阶,刚才撞到的脚趾突然疼了一下,身体瞬间软倒,向前扑去。
“还没过年呢,磕头也没有压岁钱拿哦。”许一世笑着说道,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应三撑着站直了身体,看着近在咫尺的许一世,立刻缩回了手臂。
“干嘛?”许一世双手背在身后,笑意越深,“怎么一副怕被占便宜的表情?”
应三咳了两声,“胡说什么呢,不是说要吃饭去么?”
说着,快步向前走去。
“是啊,”许一世跟了上去,喊道:“不过夏天到了诶,你还要穿那么多衣服吗?不热吗?”
***
大小姐实在是太奇怪了。
应三从米饭中抬起头,看向她,“吃饭就吃饭,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不知为何,许一世看着应三,突然叹气摇了摇头。
这顿饭,不能安宁地吃了。
应三放下筷子,正要开口,面前的碗里却多了块肉。
她看向许一世,大小姐又给她夹了一块,一脸担忧,“看你这小胳膊小腿瘦弱的样子,来多吃点,吃大块的,两块够么?”
“够了,谢……谢。”应三如她所愿地吃下两块肉,却见对面的大小姐仍然咬着筷头望着她。
应三只好又把碗抬高了些,挡住许一世的视线。
以前怎么也不见大小姐这么关心她的身体啊。
不过好在,很快便有人来解救应三了。
吴师爷从外面慌忙跑进来,见两人正在用饭,这才停了停,说道:“大人,出事了,茶楼里打起来了。”
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应三不以为意,“让衙役把人带回来,该罚的罚,这点事要来问我么?”
“不是!”吴师爷着急地抹汗,“是殷竹公子和人打起来了!”
***
那这事说不定就严重了,不过更多是蹊跷,云中县谁不知道殷竹的翩翩才子之名,像他们这种人向来奉承君子动口不动手,最是鄙夷蛮横粗野的武夫,怎么会和人动手打起来?
在赶去茶楼的路上,吴师爷又详细和他说了情况。
原来每月的这一天,县内书院的学子们都会去茶楼聚会,互相鉴赏对方的诗作文章,意为交流学习。倒是也有邀请过应三去参加,不过被她以公务繁忙拒绝了。
今日也是,一众才子们在茶馆二楼谈古说今,却被大堂里的几个外乡人挑衅了,两边这才发生了冲突。
只知连殷家大公子也牵扯其中,其他事情吴师爷也不清楚了。
应三听完,倒是放心了,以为是一场普通的学识之争,只是涉及殷家,她不得不走这一趟。
而同行的大小姐……应三看了她一眼,心道,她是因为听到打架还是听到殷竹,才一定要跟来看看的呢?
茶楼里外围了不少人,见应三到来,老板第一个上来向她哭诉,待到安抚驱散了其他看热闹的人,他们这才走到争端的中心。
一边是统一着儒生服的学子们,有两三人扶着衣着脏乱殷竹对峙着,再看他嘴角,竟像是被人打出了血。
许一世走过去查看后,对应三道:“可能有内伤,先送去医馆吧。”
应三还没回话,却听殷竹哑着嗓子道:“不用了,让我先看看,大人怎么做?”
他勉强拱了下手,应三只好吞了话,看向另一边的人。
只见两个膀粗腰圆的大汉,一左一右站着,虽然他们的穿衣打扮和普通人无异,可他们一脸的络腮胡和泛着酒红的脸庞,一看就不是大楚人氏。
应三扫了一眼他们的皮靴和背着的弓箭,心里掠过不好的预感,“敢问阁下是——”
“你就是、这里的、县官?”
说话的不是那一左一右的大汉,他们各自向旁边让开一步,让他们身后的人现于人前。
那是一个正在玩弄折扇的少年,眉眼间看起来似乎和应三差不多年岁,同样留着半脸胡子,不过如果那些杂乱的胡子在那两个汉子身上,叫粗犷,那么在这个少年瘦削的脸上,却是添了一份格外的魅力,叫英俊。
应三却在听到那特殊语调的一瞬间,便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她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叫嚣着危险勿近。
实际应三真的向后退了一步,许一世发现之后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问道:“怎么了?”
应三看向她,大喘了口气,半晌之后,才摇了摇头。
那个玩折扇的少年,余光瞥了一眼这边光景,嗤笑了一声。
站在应三这边的人蠢蠢欲动。
应三捏着拳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没想到说出口时,仍是喑哑,“北胡使臣,世子殿下何在?”
先前对峙时,早有人猜出这三个外乡人可能来自北胡,可听到应三提到世子殿下,忍不住大声惊呼。
在北胡,能被称作世子殿下的,只有右贤王赫连寒的儿子,赫连曜。
“你、有脑子。”那个少年扔了扇子站起来,拍了拍胸脯,对着所有人大声道,“我、赫连曜!”
身后的殷竹听到他自报家门,动了动身子,好在被其他人扶着,这才稳住,不知是要冲上去,还是要倒地不起。
应三垂首,拳头隐在衣袖中,抬袖行礼,遮住半张脸,“不知……世子殿下,为何今日便到?又……因何打伤……本县百姓?”
赫连曜向前一步,这边的人见识了方才大汉一脚踢飞人的情景,忍不住向后退了退,唯有许一世,横剑在手,向前半步挡在应三身前。
赫连曜见此,又是一声怪笑,指着殷竹,问道:“他说我、不配你们的、公主,无礼!你、怎么做?”
几乎整个北胡和大楚都知道,大楚的某一位公主将嫁给赫连曜,以平息两国间的战事。
现在有人站出来说,不配。
“当然不配!”殷竹啐了口血,提了力气喊道,“我们的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嫁给你这样的野蛮人!和亲事宜尚在商议,此时正是我辈读书人奋起之时!若是两国的休戈要靠一个女人来获得,我大楚男儿的颜面何在?”
这番慷慨之言得到了在场学子的支持,也包括许多围观的人,即便他们不敢说,却也是如此认为。
用区区一个女人换来的和平,能维持多久,最重要的是,他们觉得丢脸。
可殷竹如此激昂,那边赫连曜却是掐着腰,左右动了动脖子,能听见骨头咔咔作响,看着漫不经心的动作,却是别具危险的意味。
应三觉得稍微舒服了些,站出来告礼道:“世子殿下,这里是大楚,当今陛下曾下令不禁言,寻常百姓也可议论朝政,即使他们对殿下出言不当,可你也将他们打伤,不如就此揭过,先把殿下的亲卫们……”
“不行!”赫连曜大手一挥,“你们、说不配、那谁配!啰嗦!不如、比一场!怎样!”
殷竹这边的人议论起来,既然谁都不服谁,当然最好是比一场,可比什么呢?若是吟诗作对,他们自然不会输给北胡蛮子,但若是骑马射箭,这却是北胡的压倒性强项了。
“殿下失礼了。”应三低着头,一直牵着许一世的手,“不管比什么,最后的输赢都不会改变殿下将迎娶公主的事实,那有何意义,还是先将殿下的亲卫们引进城,本官自当好好招待。”
赫连曜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他冲着殷竹哼了一声,带着身边两个护卫离开。
经过应三时,他突然说道:“索萨!”
然后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恭送世子殿下。”
“他最后说了什么?”许一世不满问道。
听腔调是北胡的语言,虽然不明白意思,但那鄙夷的眼光,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应三轻轻靠在她身边,小声说道:“像绵羊一样的人,意思是——懦夫。”
“绵羊多可爱啊,怎么就是懦夫了?”许一世扶着应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应三笑了笑,大小姐的思维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对于应三的处理,学子这边也很不满意,一个扶着殷竹的学生大声说道,“大人可真是本县的父母官啊,对北胡蛮人如此尊敬!”
尊敬二字放得极重,生怕别人听不出谄媚的言外之意。
应三却看也没看他,只吩咐道:“送殷公子去医馆。”
被许一世扶上马车时,应三身上的冷汗还没干,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