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比试最后以双方主将被横着抬出来而告终。
一天之后,一直游走在另一边的殷竹也灰头土脸地被找回来了。
自然是没有找到那头漂亮的鹿,听说他带的人还在山里迷了路,回来时只拎着几只半死不活的山鸡野兔。
好端端的一个风流公子,进山几天后,活脱脱地变成了一个野人模样。一直在马场外等他回来高呼的姑娘们,愣是没认出来。
殷竹想起方才那个小姑娘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厌恶脸色,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才走进殷家的帐篷,唤道:“准备热水,本公子要沐浴更衣。”
一个小童立刻便跑了进来,低着头道:“大公子,热水已备好,这里还有您的一封信。”
殷竹接过信一看,顿时大喜。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这封信!
应三,你的好日头到头了。
***
应三的身体比脑袋先醒,还没睁眼,就先哼唧了一声。
她睁开了一条缝,见到床前有一个背对的身影。
其实最先醒的是鼻子。
“哎呦,好疼……我疼……”应三叫得更大声了。
“啪嗒”床前的矮桌上被放下一碗药汤,浓郁的药味冲散了原本若有若无的淡香,应三只好不情愿地撑着身体坐起来,唤道:“大小姐……”
背影动也没动,好像在写些什么。
应三看了看周围,知道自己已经被救下了,最重要的是许一世在身边,那她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看了眼药碗,又瞄了瞄许一世的背影,突然捏着手腕,皱着眉道:“嘶,手疼,没力气,端不起来……”
背影依旧静悄悄的。
真是狠心。
她可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好歹帮忙喂药嘛。
应三只好自力更生,端起药碗,皱眉鼻子喝了一口,“唔,药有点凉了,好苦。”
饶是打定主意不和她说话的许一世,被几次三番的暗指,也有些烦了,回过头来瞪她一眼。
应三见她有反应了,立刻把药碗往前送了送,委屈道:“真的好苦……”
只见许一世在桌子上里翻了翻,然后递来一件东西。
应三伸手接着,发现是她前些日子做的糖画,笑道:“你怎么找来这个了?好看么?”
许一世眯着眼,挑了挑眉。
应三兴奋地给她展示,“你看,多可爱啊,像你。”
糖画上的人长着两排尖牙,头发根根冲天,血盆大口看着像是要吃人。
居然说像她?许一世举起拳头就想把她揍昏过去。
真是个气人精。
应三脖子一缩,忙当着她的面灌了一大口药汤,昭示自己病人的身份。
可惜药汤太苦,她的喉咙拒绝往下咽,又喝得急,一下咳了出来,“咳咳咳……”
背上突然一暖,应三抬头,视线与许一世相接。
两人都顿住了,片刻之后,许一世骤然收回手,起身道:“咳,我是怕你把药洒了,还得辛苦我去熬。”
“哦……诶?药是你熬的么?那药锅没炸吧?不对……你和我说话了!”
“……闭嘴,你怎么话那么多?喝药!”
应三开心的笑了,便一口糖画,一口苦汤,把药喝得嘎嘣脆。
“对了,我记得昏过去之前有看到两个穿红衣的女侠,大小姐你知道么?”应三对着背影问道。
许一世正在写字的手一顿,然后继续,“想什么呢?你看错了,是本姑娘把你拎回来的,以后少吃点,可沉。”
应三撇了撇嘴,心道明明你吃得比我更多。
现在的气氛不错,应三摩挲着碗壁,心里想着该怎么向大小姐说明自己的身份。
虽然现在的大小姐没有不理她了,但如果不说清楚,这始终会成为她们之间的一个隐患。
但是也不能说得太清楚了……
她把剩下的药一口闷了,开口道:“大小姐,我和你说……”
帘帐被哗的一声掀开,突然射进来的光线令应三侧目。
“世儿,离这个人远点。”应三听出这是殷竹的声音,他的口吻依旧温和,“到我这里来。”
“你想干什么?”应三莫名有些恼怒,“竟如此无礼。”
“事到如今你还在摆县官的架子么?”殷竹冷笑一声,他看向许一世,骤然发难道,“这个人,根本不是应三!”
“等……不是……”应三忙看向许一世。
她正要说这件事,但这件事如果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样,都要阻止殷竹,“大胆,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质疑朝廷命官,来人!”
“气急败坏了么?”殷竹呵呵一笑,面上维持着从容不迫的君子风度,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吏部李员外的来信,我早就怀疑你的身份,故而托朋友求证,这上面清晰地写了今科状元应三的特征,并附有画像,和阁下,显然并非同一人。”
吏部的人,有天下所有官员的资料,殷竹来势汹汹,显然所言非虚。
应三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她怕的是,许一世不再信她。
“大小姐,你听我说……”应三抓住许一世的衣袖。
许一世的面色难辨喜怒,她看完信,继而看着应三的脸。
“大小姐……”
许一世一言未发,她捏住应三的手腕,扯回自己的衣袖,把信收好后,向殷竹走去。
应三顿时失去支撑,趴在床榻边。
殷竹一直淡淡笑着,待许一世与他擦肩,他还告了个礼,“虽不知你名姓,不过你能一直假扮应三,也是很厉害,但也到此为止了。”
应三压根没听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身体越发无力。
刚刚喝下去的苦汤和胃里的酸水一块往上冒,堵在她的胸口,咽不下,吐不出。
不,她还不能就这么放弃,至少,至少要和大小姐说清楚……
应三掀开被子,挣扎着下床。
也不知她到底躺了多久,腿脚没反应过来,一下没踩在实地上,跌倒在地。
再爬起来的时候,只觉右颈一凉。
“冒充朝廷命官乃是死罪,你有何话说?”
这一次,不是殷竹,而是许一世。
应三顺着剑光望过去,因为逆光,看不清许一世的表情,但她还是这么跪在地上,仰着头,“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就要和你说这件事。”
“哦?”许一世的语气平淡如水,听在应三耳中却是冷漠,“那真正的应三在哪?”
“四月初八酉时三刻,城外小树林,你救了我们之后不久,应三哥便去了,我将他葬在离县城东北角五百步处,你现在去看,还有我后来为他建的供舍。”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这件事,那我怎么知道不是你早就编好的话来哄我的?或者,是你杀了他。”
“我没骗你。”嗓子突然哑了,她低下脑袋,声音越发轻微,“我也不想骗你。”
地面的影子被逐渐拉长,然后转换方向。
“是么?可惜我不信呢。”
剑刃划破油皮,力道加重。
易地而处,她或许也不信这套说辞,毕竟无论如何,她冒充了真正的应三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所以许一世真的会杀了她,她应该躲开的,但是她没动。
或许是因为那碗汤药还没下去。
大小姐熬药的功夫还是不到家啊,她如此想到。
剑风过后,她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发带飘落在地上。
脸畔散落一缕碎发。
她顾不得其他,抬头问道:“你信我?”
“不哦。”许一世用剑抬起她的下巴,“我是信我自己,你的命今天我收下了,若是你以后鱼肉乡里,欺民霸市,我第一个取你性命。”
“好!”她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扶着许一世的手臂,“那你会一直在县衙陪着我对吧?”
“是监督你。”许一世撩起她的头发,在指尖摩挲,“所以,你到底叫什么?”
“应思安。”
“也姓应?”
“算是……应三的同族堂妹。”
“哦……”许一世心不在焉地回道,视线逐渐下移。
应思安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怪,这才想起自己女人的身份,往后撤了撤,“看什么?”
“眼见不一定为实呢。”许一世感叹道。
“什、什么意思?”
许一世摇了摇头,转身向后走去。
应思安越发觉得奇怪了,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
只穿着……
只……
“等下……谁给我换的衣服!”
许一世没有回头,脑后的发尾跳了跳。
不用想,也知道会有谁了。
但……那不就是说……
“那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干嘛还拿剑吓我!”
既然是大小姐给她换的衣服,说明大小姐肯定知道她的女子身份,自然也就知道她不是应三了,却还做前面的一场戏干嘛吗!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被大小姐看光了!
她的清白啊……应思安把自己扔回床榻上,拿被子裹了起来。
许一世早就知道“应三”是女子没错,她还知道“应三”有许多事瞒着她,所以一直没有说破,等她坦白。
也有她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她一直以为“应三”是女扮男装,当初退婚也是碍于女子身份,却没想到,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
许一世走出帐篷,招来信鸽,把方才写好的信系在鸽子腿上。
“去吧。”
她自作主张保下应三也不知道对不对,但既然做了,便会承担责任,绝不后悔。问题是现在殷竹知道她的身份,希望这封信能让他暂时沉默。
做完一切,许一世舒了口气,忽又想到,不对,不是应三。
应该叫应思安。
和她这个人一样,真是麻烦又难念的名字。
***
之后接连几天,应思安都躺在自己的帐篷里自闭中,吃饭睡觉时都在纠结一个问题。
清白丢失之后,究竟应该认命还是反抗。
没等她想出结果来,他们就该回县衙了。
第三场比试,因为应思安和赫连曜都没有带回来半点猎物,所以虽然殷竹只打到了几只山鸡野兔,却是实实在在有东西的,因此云中县赢了。
但显然没有人在意输赢,连殷竹本人都不见了身影,听说他犯了什么大错,被殷家老爷关在家里闭门思过,令好些姑娘难过了一把。
但比试就是比试,一定要有始有终,秉着这个信念,应思安带着人敲开了驿站的大门。
见到赫连曜时,应思安被吓了一跳,“哇,这是怎么了?”
“呜呜呜……嗯,唔……”赫连曜见到应思安,冲她直挥手。
只是他的半张脸都被包起来了,呜呜嗯嗯的,本就不顺溜的口音更加听不清楚了。
旁边的驿丞小声解释道:“听他们的军医说,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但脸上被人踢伤了,为了不留疤,就一直这么包着。”
“被人踢伤的?”应思安的视线瞄向另一边的许一世。
两人视线相接后,许一世假笑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屋里的摆设。
“咳,”现在应思安倒有些不好意思来向赫连曜找场子了,便直接拿出一份书帖,说道,“世子殿下,邻县的交接早已做好,这是府衙的问询公文,您该启程了。”
“呜呜呜……”赫连曜皱着眉,直向应思安哼哼。
反正应思安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简单交代了比试结果后,便退下了。
因为养伤,赫连曜多留了不少日子,府台都因此下了公文,那他必然是在这里留不了多久了,果然五日之后,应思安带着县衙的人在城外小树林为赫连曜送行。
“县官。”简单的酒宴之后,赫连曜单独把应思安叫了出来。
这些天赫连曜不是没想来找过应思安,不过都被她用各种理由回绝了。
虽然赫连曜一直没有认出她,但她还是不与他多接触比较好。
官道边,长亭外,入夏之后,碧草繁盛,衬得应思安一袭青衣长袍格外俊秀。
她依旧是男子发髻,男子衣袍,恭敬地向赫连曜行礼。
赫连曜也不再是塞外裘衣打扮,而是一身玄色劲装,脸上的胡子剃了之后,有了几分少年郎的俊朗。
左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还是这样看着顺眼些。
不过他似乎还不太适应,不时地摸摸下巴,“听说、大楚、女人,喜欢?”
应思安听懂了他的意思,只笑而不答。
赫连曜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郑重的,近乎一字一顿,“应三,公主、非我愿,但求、两心同。”
应思安立在原地,听着塞外的马铃悠悠远去,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了?”
应思安摇了摇头,登上回县衙的马车。
有一天,当赫连曜知道所谓的应三的真实身份后,会怎么想呢?
***
不管怎样,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晚饭应该做什么,因为大小姐实在是太挑食了。
“肉,当然是肉,不吃肉哪来的力气抓贼?”
“本官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哪有贼给你抓?乖,多吃菜,长身体。”
“是嘛?那你怎么没我高呢?”
“……够了!厨房重地,大小姐与猫不得入内!”
县衙的生活回到日常,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直到伏夏的一个清晨,许府的下人带来一个消息。
许老爷子病情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