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丧礼

应思安和许一世赶到许府时,许荣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大夫正收拾医箱,向房中四个女人摇了摇头,便出门了。

“老爷!”

“爹!”

梅二娘和许双诺已是泣不成声,许一世默默地站在床前,就这么把他望着,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应思安陪在许一世身边,见卧在床上的许荣艰难地转过头,视线一一扫过她们,最后停在她身上,眼神灰白而浑浊。

应思安似乎心有所感,悄悄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许荣的眼陡然亮了一瞬,应思安握住许一世的手腕,朝他点了点头。

床上的许荣突然发出几道不明意义的声音,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跪在床边的许双诺忙凑近唇边,听完之后,脸上犹带着怀疑,回头说道:“爹说,让我们都出去,留下应三。”

待房里只剩下许荣和应思安,许荣僵着手指指着她,嗫嚅道:“你……是……”

“战未平,应思安。是我,许叔叔。”

应思安再次从房里出来,看着外面的人,郑重地宣布,“伯父他……去了。”

梅二娘和许双诺眼泪未干,又涌出新泪,争着冲进房去,而许一世靠着门边,只长叹了口气。

***

许府早有准备,丧礼办得很快,应思安将寿衣给他换上,亲自收殓入棺,当晚灵堂便布置好了,遣下人报丧之后,第二天,许家的族亲和堂亲都到了。

还有这些年许荣结识的好友,都带着挽联和花圈来奔丧。

应思安也换了白麻孝服,同许一世一起跪在堂前接待吊唁的人。

如此一日一夜,两人都未合眼。

第二日清晨,应思安还跪在堂前,许一世终于开口道:“你不是许家的人,不用再陪在这里了。”

“无妨。”应思安往火盆里添纸。

灵堂外的院子里还跪了不少哭丧的族亲,堂内许双诺和梅二娘伏在棺木上哭声一直没停过。

许一世直接站了起来,顺便拉起应思安,避到一旁,“你两天都没有回县衙了。”

应思安见不少人望过来,小声道:“有吴师爷看着呢,没事的。”

“膝盖呢?”许一世稍稍碰了一下,应思安差点腿软跪下去。

许一世扶住她,顺手解开她的孝服,“火盆烟熏火燎的,嗓子也干了,身上味道也大,回去看看县衙有没有事做,再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应思安挺着背,任由她解开腰带,想着自己确实是在火盆前待太久了,脸都被烧烫了。

也许是因为大小姐不同以往温柔的嗓音,虽然从丧礼开始到现在,大小姐一直都很平静,但果然还是会有影响的。

“想什么呢?”许一世抬头问道,“明天不许睡懒觉,给我快点过来,知道么?”

又是装凶的语气,应思安笑了笑,“好。”

许荣平素里与同族来往不多,前来哭丧的子侄们大都是走个过场,这边有人看到方才一幕,同旁边的人闲话道:“都说县令大人惧内,许家大小姐是母老虎,这看样子不像啊,如此为自家夫君着想,分明是贤妻啊。”

“看你,肤浅了不是?”旁人撇了撇嘴,回应道,“那许大小姐骄横跋扈,都是仗着背后许老爷子的威名,要不然他应三堂堂一个官老爷,会怕女人?如今许老爷子这一去,她没了靠山,可不得巴着自己相公。”

“这……也不能这么说吧?”

“看着吧?不出仨月,肯定得休妻,当然,体面点可能就和离了。升官发财死老婆嘛,谁不懂啊。”

那人不再答话,倒是这人聊出了兴致,左右无聊,便碰了碰另一边的人,问道:“兄弟,你怎么看?”

“其他不知道,可那许二小姐都哭得和泪人似的,真令人心疼,你再看她,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掉,咱们好歹还装装样子呢,这是不肖啊。”

***

现在,应思安盯着手边的和离书。

这是她处理好公文后,放回书架时掉出来的。

应思安突然想到,当初她与大小姐和离,是因许荣阻挠,这才没能成功。事后她们约定,待许荣百年之后,便正式和离。

那么就是现在了。

应思安在书房枯坐许久,把推门而入的吴师爷吓了一跳。

“大人,你这是……怎么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像是拉不出一样。

应思安兀地站起来,目光炯炯,“师爷,有没有什么藏东西的地方,越隐蔽越好。”

***

夜凉如洗,晚风阵阵,吹着白绸飘飘。

应思安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提着食盒,顺利地在灵堂见到了许一世。

拍了拍她的肩,许一世陡然惊醒,短剑已然出鞘,回头一望是她,这才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大半夜的,又是在守灵,突然有一只冰凉的爪子搭在她肩上,难免不会想到什么不太友好的朋友。

应思安看着她的眼睛,小心地问道:“你哭了?”

“打哈欠。”许一世又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身边的垫子,“你怎么来了?”

应思安坐下,把带来的披风给她,“你说让我明天一定来,又没说今晚不让我来。冷不冷?”

许一世裹上披风,暖流激得她不自觉抖了抖,她眯了眯眼,闻到了上面淡淡的艾草香。

“其他人呢?这里怎么就你一个?”应思安环顾一圈,空荡荡的灵堂里白绸浮动,四周满是燃尽火纸味道,倒真有些怕人。

“都回去睡觉了吧。”许一世漫不经心地答道。

“许双诺呢?值夜的下人也没有?”

“都哭晕过去了。”许一世不想再说其他人,打开食盒,见到里面的点心,“青团?”

应思安叹了口气,“差不多,时间来不及,随便做的,我就知道你会彻夜守灵,带给你填填肚子。”

她朝棺材拜了拜,又往火盆里添了纸,见许一世尝了一块,问:“好吃么?”

“粘牙。”

“那就是好吃。”

应思安又取出一壶热茶,倒了两杯。

接下来,两人无话,只沉默进食。

“你也觉得我不肖么?”过了一会,许一世不安地动了动,轻声问道。

应思安想了想,孝与不孝也不是口头上说的,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判定标准,她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累了,让我靠一靠。”许一世自说自话,拉着应思安的胳膊靠着,又道,“我和你说过我娘么?”

应思安摇了摇头。

“我娘生了我之后,便体虚得厉害,大夫嘱咐要好好休养,可还是没能留住她。”

许一世的嗓音轻轻柔柔的,无悲无喜,应思安只沉默地听着。

“她是在我五岁那年去的,人人都以为她是病死的,可我知道,在她病死的前几天,爹动手打了她,这才一口气没续上。”

应思安看着前面的棺木,“所以,你恨他么?”

许一世摇头,“小时候是怨的,所以拼命要去拜师学武,就是想摆脱他。后来……后来就淡了,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他生我养我,也从未做对不起我的事。”

“人情复杂,本就不能以对错论之。”

“又是文绉绉的。”许一世轻轻笑了一下,“其实还是我的师父告诉我,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应思安捏起最后一块点心,停在半空,见许一世张口,便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许一世啧了一声,气道:“但是她又说,不能太有情有义。”

“怎么说?”

“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大概就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许一世学着书院的夫子摇了摇脑袋,笑了笑,“她还说,无论是父母手足,还是金兰姐妹,亦或是海誓山盟,都不可太执着。尤其是最后一个,男人最是信不过的。”

点心黏在牙上,应思安抿了口茶,半晌才道:“……有道理。”

“所以,”许一世直起身,看着应思安的脸,“我不会哭的。”

应思安眨了眨眼,“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哭这件事?

“不是!”许一世咕哝了一声,复又靠在应思安身上,还把半边身的力量都压了过来,“别想太多。”

应思安伸手想摸摸头安慰一下,又被扔开,她笑了笑,“放心,我不会那么想的,我知道大小姐最好了。”

***

三天之后,棺木出殡,路过之处,每家每户都摆出了路祭,声势浩荡。

再次返回府中,后续未尽事宜都交给管家和许双诺操办去了,许一世几天几夜未眠,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一时都分不清是哪天,上午还是下午。

她正迷蒙着,窗外的阳光柔和,她打开窗户吹了会风,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老树上的家雀在梳理羽毛,蜻蜓不时从她床前飞过,地面热气蒸腾。

正是生机盎然的夏日。

许一世换上轻便素净的外衫,准备拉上应思安出去转转。

转进内间,却发现榻上睡着一个人,不是应思安又是谁。

凉风入室,纱帘轻晃,一片静谧。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许一世蹲在榻前,歪着脑袋盯着应思安。

“果然是女子呢。”

阳光下,脸上细小的绒毛也看得分明,搽多少粉都改变不了的细腻肤质,光洁的喉咙,起伏的胸口,平坦的小腹,无一不在昭示她的女儿身。

“嗯?”

等等,许一世的视线重回胸口,逐渐陷入深思。

应思安揉着眼睛起来的时候,见到许一世站在她的床前,吓了一跳,“哇,干嘛?”

许一世左手一件藕色齐胸襦裙,右手一件水绿对襟,脸上隐隐现出期待,“我们出去玩吧。”

应思安梦里还在想着,许荣过世,大小姐心情不佳怎么办,立刻答道:“好啊,左边的好看。”

许一世把襦裙往她手里一送,“那你换上。”

“啊?”

“换上啊。”

应思安看了看许一世,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这是要让她穿的么?

“放心,虽然是我的衣服,但都是没穿过的。”

这不是重点,也不是应思安不想换女装,可这也太突然了,时机地点都不太对啊。

“呃,尺寸什么的……”

许一世眼里带笑,“放心,你睡着的时候,我都目测过了,很准的。”

“目测……”应思安护住身体,“你都看了哪里啊!”

不知为什么,许一世像是着了魔一样,一定要她换衣服,应思安则拼死反抗,两人扭打在床上。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许一世骑坐在她身上,眼看快把衣服脱了,却生生被打断,十分扫兴,应思安心里则是大大舒了口气。

进来的是许双诺。

她的眼眶尚还红肿着,见到两人行了个礼,笑着唤道:“姐姐。”

许一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不过许双诺此行是来找应思安的,她把一封信放在桌上,微笑道:“是这样,爹爹之前留下遗书,家里的田产都分给了叔伯,铺子则是交给了我和娘亲,我想大人在此,刚好做个公证。”

“遗书?”许一世望着她,“我怎么不知道爹留下过遗书。”

“姐姐不知道的怕是多着呢。”许双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应思安。

她这个好姐姐只会横冲直撞,半点人心都不懂,如今许家算是散了,看看应三知道她这个大小姐只剩下空架子后,还会留她多久。

迟早休了她!

应思安查看过遗书,向许一世道:“笔迹是真的。”

听她这么说,许一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应思安把遗书还给许双诺,“之后去县衙找师爷报备一下便是。不过这上面也说了,这座宅子是留给大小姐的,既然你拿走了铺子……”

“不劳大人多说,”许双诺告了个礼,“马车已在门外了。”

应思安和许一世走出院子,这才发现丧礼之后,整座宅子都空了许多。

是真的空荡荡,连人气都少了几分。

行至前院,管家送完许双诺回头,见到他们,撑着拐杖来到她们身边,解释道:“大小姐,你常年不在府中,到底是感情疏淡了。”

许一世扶着他,“林伯?”

管家摇头叹气道:“夫人和二小姐早就收拾好了包袱,这一走,把府里的丫鬟婆子都带走了,还有那些长短工,也都结了工钱。这府里不剩几个人了。”

“我看不止吧。”许一世环顾一圈,“只怕是把能搬走的都拿走了,可能连个茶壶盖都顺走了。”

林伯连连摇头,不住地叹气,又说不出什么来。

两人把林伯扶回房间,一路上果然一个人也没瞧见,昔日人声嚷嚷的许府,此刻更像是个鬼宅。

“太过分了。”应思安见许一世脸色不太好,愈加气愤,“他们真是当本官不存在么?这是明目张胆地抢劫。”

“因为遗书上只说留下宅子嘛,你也没法拿他们的错处。罢了。”

许一世有些心疼气结,但也并未多在乎,拿走了也好,权当作为姐姐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弥补这些年缺失的姐妹情谊。此后再见,便形同路人。

这样,她便也没有在山下的牵挂了,可以安心回山。

想到这里,许一世看了眼应思安,而她正心疼书房的书都被翻得乱七八糟,还气得说了句脏话。

许一世笑了笑,“走吧,我们回家。”

“等下。”应思安叫住许一世,神情肃然,从怀里取出一只铜制钥匙。

许一世走进书房,“这是要做什么?”

应思安神秘一笑,向外面看了看,把书房门关好,嘴里念念有词的,走近书架,移开一排书后,将钥匙插进一个孔里。

许一世看她的动作,越发奇怪了。

只听一阵机括转动的声音,旁边的书架连同墙壁一起转动,现出后面一个密室。

“这……”

应思安取出火折子,“走吧。”

进去之后,先是一段台阶,转过两端之后,才是平地。

“小心点。”

“我能看见,你顾好自己。”许一世问,“你怎么知道还是这么个地方。”

“记得那天么?许伯父临去之前,把钥匙交给了我,还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刚才这里的书被翻乱了,我才发现那是钥匙孔的方位。”

许一世仍是怀疑,“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交给你?”

应思安回头一笑,不过她举着火折子,嘴角的笑容看着有些吊诡,“因为我刚正不阿,高风亮节。”

“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

说话间,两人走到终点,应思安惊叹了一声。

这里应该是兵器室,放置着各类兵器,一边是常见的刀枪盾弩铠甲的单兵装备,另一边是战车弩车等大型攻城装备,甚至还有军中甚少配备的火铳。

可惜的是这些陈设许久,很多都不能使用了。

应思安想了想,许荣经历过十多年前的战乱,留下这些军备作为收藏也不奇怪。

不过临终所托就是这些不能用的武器吗?

“过来这里。”许一世走在前面,唤道。

应思安放下手铳,跟了上去,没想到这后面还有一间密室,这回惊叹的是许一世。

“这……才真的是许家的底蕴吧。”

什么田产,铺子,根本不值一提。

左右摆了几十口大箱子,打开之后,分门别类装着各种金石玉器。

应思安粗略估计了一箱玉石,至少值一万两黄金。

当然装黄金的箱子有十几口,还有没打开的。

应思安去看许一世,她沉浸一排排珍珠中,已经挪不动步子了。

应思安向前看了看,又推开一扇门,果然还有一间密室。

不过这里比前面两间小了许多,架子上放的都是一本本书籍,应思安随便翻了一下,发现这里的书很乱,应该没有细致分类过。

既有常见的经史子集,也有志怪杂谈,市面上的话本也能找见。

而且这里的书都蒙了一层灰,想来是一段时日未曾打理过了。

“让我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许一世追上来,看了一眼便退了出去,“书啊,后面还有房间么?”

应思安一进来便查看过了,“没有,应该只有这三间,都是伯父留给你的。”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把钥匙给你,而不是直接交给我呢。”

应思安沉默了一会,走出最后这间密室,手指在一片片金叶子上抚过,不住地赞叹,“对了,你准备拿这些东西怎么办?换成银子慢慢花?或是重新建一个许家,让那些人瞧瞧你的实力?”

许一世漫不经心地说道:“都给你了。”

饶是应思安如何在这些财富面前心平如水,听到这句话也差点腿软,“你说什么?”

“哦,不对不对。”

应思安歇了口气。

许一世边说着,拿走一锭金条,“这个我拿了,剩下给你了。”

两次那就不可能是听错了,应思安真实腿软,“大小姐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许一世敲了敲她的脑袋,“别想太多,这是给县官应三的。”

应思安仍是讷讷不能言。

许一世无奈道:“县衙不是要修么?还有你不是一直想办一个学堂?总之,你该怎么用怎么用吧。”

“那也不该用这笔钱。”

“当我捐的,行不行?”

应思安好半天才把软下去的腿站直了,长呼了口气后,向许一世行了个大礼,“那我替全县的百姓谢谢你。”

许一世扬了扬下巴,“我收了,走吧。”

“等下,我确实想办一个学堂,但所需金钱太多,上面也一直不批,有了你这笔钱,那这个学堂就可以办起来了,既然是你出钱,不如你想个名字吧?”

应思安止不住有些兴奋起来了。

许一世也被她感染了,淡淡笑道:“我哪起得好名字?不过这个学堂是做什么的?”

“本意是为了战后流民的安置,之后再接济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年龄小些的就教他们读书识字,大些的则教给他们一门手艺。免得他们流落街头,甚至乞讨卖身。”

许一世听着直点头,“这个好啊,你果然适合当官。”

“不过是心有所感罢了。”应思安看了看许一世,“我刚才想到一个名字。”

“什么?”

“一世有安,怎么样?”

许一世退了两步,上下打量她,“不是我的一世吧。”

“就是你的一世啊。”

“你知道我是什么一世吗?”

“嗯哼?”

“不可一世!”

“哦……所以呢?”应思安眨着眼睛问道。

“……算了。”许一世抬腿向前走,又返过来,“那有安是什么?”

应思安笑眯眯地解释,“就是一辈子都有安定嘛,多好的寓意啊。”

毫无私心的正义表情。

当怀疑的目光对上真诚的笑容,最后许一世先放弃了,“好吧,随你。”

这才一同向前走,不过走了两步,许一世停下来,又回去在一箱宝物里翻了翻。

“做什么?”应思安问道。

很快许一世便回来了,“没什么,又拿了一件东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