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确实是应思安的生辰。
但是……
“你怎么知道?”
许一世抓着她的手腕往山下走,“你以前说过啊。”
应思安再次愣住,她怎么不记得说过。
山道不平,被拉着走得踉踉跄跄,应思安的脑子也开始断断续续地回忆,直到翻到她与大小姐回门的那一天。
那是她们见的第二面,而且应思安不过是顺口一说,并不是特意提到的。
“就那一次,你就记住了?”应思安不太敢相信。
许一世突然停了下来,应思安差点撞到她,却见她转过身来,眼神微眯,“所以,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很记仇的。”
应思安低着头,轻声道:“我怎么敢?”
许一世哼了一声,继续走着,“你以为上次你偷偷做了一顿红烧肉却没告诉我的事我不知道吗?”
“……”
到了城外,应思安停下脚步,捏着包袱,“我还有事,你……你先回去吧。”
“不行,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在今天做,你又不赶着投胎?”许一世捏着她的手腕,把人拖着走,“先吃早饭。”
应思安走不了,在心里叹气,果然,她一直不能得自由。
进城之后,许一世挑了一家摊子坐下,要了两碗馄饨。
时辰尚早,清冷的街道没几个人,不过这家铺子的生意不错,店内店外的小桌都坐了人,热腾腾的白气盈满其间。
小二热情招待,馄饨上来之后,应思安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吃到一半,应思安偶然抬头,发现许一世正盯着她,不过立刻又低下头去,装作专心吃东西的样子。
应思安没多想,“觉得别扭就说出来吧,我不会介意的。”
“啊?什么?”许一世放下勺子。
应思安抬了下头,笑了笑,“我不是男子的装扮,你肯定看不惯吧?”
“哦……”许一世戳了戳碗,“倒也没有……”
不过确实感觉不太一样……虽然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但还是第一次见她做女子装扮,没有华服美裳,简简单单的,也很好看。
吃过早饭,应思安还是一直找机会离开,但大小姐却始终不给她机会,拉着她走遍城东城西,除了各种肉脯和糕点铺,还去买衣服和胭脂,说她的脸白净,可以看化妆的效果。
待走累了,便进了一间戏楼,坐在台下看歌姬舞姬表演。
这十分奇怪,要是看表演,大小姐应该更喜欢杂耍才对,而且虽然这一天里大小姐都是兴致勃勃的,但应思安能感觉到她有点心不在焉,好像有心事。
而且越发明显了。
应思安正要开口,旁边却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姑娘,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应思安心一惊,已然开始冒汗,难道她被认出来了?
却见许一世把茶水泼了过去,喝道:“滚!”
那人一见这是个厉害的,立马灰溜溜的走了,应思安这才反应过来是个混混,心里松了口气。
“你怎地换了身衣服,越发温吞了。”许一世打趣道,“这可不像你啊。”
“走吧。”应思安起身。
“嗯?不看了么?”
应思安知道她其实不喜欢这些,要不然也不会一直东张西望的,不过她没有点破,只是轻声重复了一遍,“走吧。”
不过她们没能走掉。
“你没钱了吗?”
“在买糕点的时候花完了。”许一世小声道,“我记得你包袱里不是还有吗?”
“胭脂水粉很贵的,剩下的不太够。”应思安偏头轻声回了之后,对着面前的堂倌笑了笑,“我们不会赖账的,我其实是县令……的妹妹。”
堂倌已经习惯了,经常能见到这种事后不给钱还冒充贵人的,“拉倒吧,我还是县令他爹呢,到底有钱没有?”
“你!”
许一世拍了拍应思安,还好她剑不离身,宝剑出鞘,发出金属的摩擦声,许一世面色严肃,“你知道本小姐是谁么?”
堂倌后退了两步,但为了保住饭碗,还是硬着头皮道:“不管你是谁啊,皇亲国戚也不能不给钱。”
“很好。”许一世冷笑一声,“锵”一声把剑归鞘,眼神凌厉,拉住应思安的手。
“跑!”
耳边的风呼啦啦地刮脸,里面还夹杂着堂倌的骂骂咧咧,应思安先是发蒙,反应过来时凉风已经灌到胃里了。
直到跑了老远,许一世才停了下来,连她都直喘气的距离,应该不会追上来了。
而应思安已经累瘫在地上了。
“你这身体可不太行啊,要好好锻炼。”许一世拍了拍她的肩。
应思安直摆手,说不出话来,心道她每天都有练功的,但谁没事一次跑半个城啊。
都跑到护城河边来了。
“那……我们……就这么跑了?”应思安靠在一边的石柱上,喘着气问道,好歹她也是县令,这样不太好啊。
“大不了本小姐明天给他送双份的去。”
休息了一会,应思安渐渐平复了呼吸,正要招呼大小姐回去,眼神突然直愣愣递过来一件东西。
“喏。”语气也是硬邦邦的。
应思安看了眼大小姐,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生辰礼,爱要不要啊。”许一世说完,擦了擦手,转头去看河面。
应思安低头看着手里的礼物,外面包着一层红绸,已经是皱巴巴的了,里面是一只簪子。
白玉簪。
“这是……给我的礼物?”应思安不确信道。
“嗯。”许一世没转头,简短地应了一声。
应思安低头复看,簪子通体剔透,玉质温润细腻,簪首镂空雕花,工艺精湛,虽比不得她在宫中用的名贵,却也是难得的佳品了。
她复又想起,在许家地下库藏清点核对时,少了一件白玉簪,想是那时大小姐返身拿走的。
那时便想着要将这件簪子送给她了么?
应思安望向许一世,她正蹲在岸边,往河里扔石头,石片在水上飞起几次,最后才沉落下去。
她垂眸,玉簪紧握在手中,还能感受到上面传来的熨帖的温度。
应该在大小姐怀里很久了。
许一世久未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渐渐烦躁起来,便忍不住回头去看。
应思安就那么站着,不穿官服,显得瘦小了许多,眉眼间十分温柔,长发散下来后,娇小的耳朵藏在后面,令人想摸上一把。
虽然平时多吃菜,但脸上还是挺有肉的,最重要的是掐起来很软很舒服,这一点之前在试面脂的时候已经尝试过很多遍了,不过就是一双唇……
许一世在心里叹了下,应该把口脂买得更艳些,说不定更衬她。
等等,许一世视线向下,见到她正在把簪子包起来,不由蹙起了眉。
“大小姐,”应思安把礼物妥帖放好,才道,“我很喜欢。”
许一世撇了撇嘴,不信,“哦。”
“我真的很喜欢。”应思安又一遍说道。
许一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会,虽然没有掐腰,但脖子扬了扬,“哼,你敢不喜欢么?”
她笑了,眼睛眯起来,像极了猫,应思安突然冲动了一下,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谢谢。”应思安轻声说道。
如果今天以后,她不得不接受既定的命运,她也会将此时此刻作为此段逃亡最值得的回忆,珍藏在心里。
她不配,但她庆幸,自己还会喜欢上一个人。
——许一世,谢谢你,送我这一场欢喜。
应思安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全都咽了回去。
许一世看不到她的脸,却被她的呼吸弄得脖子有些痒,轻轻推了推她,“干嘛?有很多人看着我们呢。”
不知何时,平日里一向肃静的护城河边,聚集了许多人。
“是河灯!”许一世指着上游道。
七月半,确实有放河灯的习惯,对岸也来了不少人,将颜色形态各异的河灯放进水中,再合十许愿,河灯便顺流而下,一个个光影照在水面上,交相辉映,远远望去,如彩色的银河般梦幻。
“我们也来放河灯吧!”许一世兴奋道。
“好!”应思安一口答应下来。
应思安能感觉到,这时候大小姐好像没了心事,专心玩乐起来,那她一定要全力奉陪。
不惜代价的。
不过……
“你忘了,我们没钱了。”
河灯要么自己做,要么就要去买,她们现在这两样都做不到。
但什么都难不倒打定主意的许一世,护城河边的夜市热闹起来,许一世准确找到了可以没钱也能获得河灯的好办法。
应思安被拉到一个商贩旁边,许一世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应思安无奈,这是一个猜字谜的摊子,上方挂着一块块木牌,上面写着谜面,如果答对了,就可以得到一个花灯作为礼物,当然答错了则要交钱了。
老板正卖力地招揽顾客,“两位姑娘看一看啊,错了只收你两文钱,讨个好彩头啊。”
说话间,已经递过来一块木牌。
许一世凑过去,见谜面上写着,“七十七,八十八,九十九。”
“一共三个字,姑娘请。”老板笑眯眯地把笔递给应思安。
“喂,三个字就是三道题嘛,你怎么写在一块板上?”许一世问道。
老板笑脸相迎,“哎,两位姑娘气度不凡,自然不能用一般字谜应对。”
“我看你是想多赚钱,故意的吧?”许一世抱着双臂,才不信他们的说辞。
不过她自然是相信应思安的,回头看去,应思安已经写完,将木牌交还给老板。
“好。”老板也不含糊,见应思安答对了,便取出一只花灯送上。
“这才一个,还不够呢。”应思安看着许一世,“不然你再挑一个。”
“这么有信心能答对啊……”许一世的视线在一众谜面中扫过,突然看到一个,眼前一亮。
谜面是:乌纱罩婵娟
她兴致勃勃地看着应思安。
“哎呀,这题可是有些难了。”老板在一旁说道。
应思安会心一笑,又有些无奈,提笔写下答案。
“好!姑娘大慧!”老板又送上一只河灯,连连拱手道,“祝两位姑娘身体康健,阖家幸福。”
这便是要赶人了,应思安也不为难他,得了两个河灯,便和许一世往护城河走去。
“刚才那个是什么字?”应思安写得太快,许一世都没看到。
“乌纱罩婵娟,是‘安’字。”
“安?”
“嗯,乌纱为帽,婵娟为女,合在一起不就是‘安’字么。”
“哦——”许一世点了点头,“这个字谜,果然与你很相称,对吧?思安?”
思安两个字念得很清楚,像一片羽毛刷过应思安的心尖。
她别过头去,把河灯放进水中,“许愿吧。”
两岸的人越聚越多,人声热闹,甚至还有一个人落了水,惹来一阵惊呼,好在离着岸近,没什么大碍。河灯们也挤在一起,有的迷了路,在原地转圈圈,被别的河灯一带,继续往前漂去。
许一世碰了碰她,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将河灯送走,应思安看向眼前的迷幻,诚心道:“愿大楚永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
许一世眼皮耷拉下来,她知道自己就不该问。
“你呢?”应思安望向她的双眸。
许一世对她勾了勾手,应思安附耳过去,便听到:“说出来就不灵啦!”
说完,立刻便跑开了,把应思安一个人留在原地。
应思安握了握右拳,追了上去,“你故意的是不是!”
***
冤家路窄,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殷竹。
殷家二公子因为伤了一只眼,一时难以接受,终日躲在家里不出门,殷竹便被放了出来,打理日常事务。
在见到殷竹的白衫的时候,应思安下意识背过身去,往大小姐身后躲。
虽然和平日里不太一样,但难保专门研究过她相貌的殷竹不会认出来。
“你也出来玩么?”许一世帮忙挡住应思安,向殷竹招呼道。
殷竹看着清瘦了不少,面容也有些疲惫,但仍旧是翩翩公子,惹来不少行人注目,他道:“我……刚去看了伯父。”
“嗯,多谢挂怀。”许一世笑着回应,“你还要往前面去么,那我……”
“世儿。”殷竹靠近一步,抢白道,“你不愿再唤我哥哥了么?”
许一世眸中闪过一瞬无奈,不过转眼她依旧温和地笑着,“怎会,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帮我应付夫子的考校,自然是我哥哥。但是……”
她将身后应思安带着倒退几步,“我们在一起,惹人闲话就不好了。”
殷竹瞪向周围的人,面色狠厉,他攥了攥拳头,正要发作,身后的护卫却不大不小的咳了一声。
殷竹咬了咬牙,面色却恢复平静,向许一世行礼道:“好,世儿,我有话要同你说。”
他着重强调,“关于应三。”
许一世蹙眉,殷竹知道“应三”不是真正的县令,万一他固执己见要举报,那应思安就会有大麻烦。
她偏头,轻声道:“要不你先回去,我很快就来。”
应思安想抓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不过还是忍住了,只嗯了一声,挺着背不声不响地离开。
殷竹看着她的背影,虽有些好奇疑惑,但并未多想,他现在最先考虑的,是要弄死应三。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世儿明白,应三并非良人。
应思安一个人走在街头,有些茫然,也或许,她是在等着什么。
直到她听见一声鹰唳。
一只手掌蕴含内力,抓住她的肩膀,顿时她觉得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
“公主殿下。”声音虽轻,却是在她的脑子里直接炸开。
应思安忍不住发抖,但她摸了摸怀里的玉簪,似乎觉得有了依靠,连着肩上的爪子也不那么令人难受了。
应思安平静地开口道:“这里人多,莫惹事,我随你们走。”
古井无波的音调在闹市中听起来显得有些阴冷,“自然,我们想要的,只有殿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