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朱祁镇话音一落,说道:“既然皆为天下之本,当有本之用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而天下百姓,皆缴皇粮国税,虽贵胄亦不能免,而天下为商之人,却自以为非朝廷之臣,坐拥千万,不肯纳朝廷一厘,此辈非我朱氏之臣。”
“朕来之前,就听说了,江南士绅最深明大义,已经开始缴纳商税,朕就此敬诸位一杯。”
随即朱祁镇再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才是朱祁镇这一次下江南的本意。
为商税政策背书。
朱祁镇故意引江南士绅代表说话,这个人可能是唐世良也可能是别人。
要引着他们的话头,将这一句话给堵死。
将商税政策提高到国策的地步上。
什么叫做:“非我朱氏臣”?
既然不是朝廷的臣子那又是什么?自然是叛逆了。
朝廷对待叛逆是一个什么样的做法,就不用说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这些江南士绅还能有什么说法,朱祁镇以南巡的政治姿态背书,说明了朝廷对推行商税上觉不妥协的姿态。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妥协的。
如果商税不能推行下去,朝廷的财政迟早要完。
在理想的状态之下,经过朱祁镇改革之后的大明财政,其实养活一百多万大军一百多万官吏,再加上几万官员,还是勉强够用的。
但问题是,大明一直以来,从来是没有在理想状态之过。
可以说是,无年无灾。到了而今,赈灾费用,已经是处于军费之下,第二大开支,甚至在有些年份要超过军费。
就说今年,去年西北大震刚刚过去,今年徐州凤阳开封襄阳,又是大雨水。
这还是年中,到了秋天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更是不好说的事情。
大明文官体系在赈灾上,是有一定之规的,但是前提是有钱有粮,有这两样,什么事情都好办。
如果没有,那就是没有办法了。
从这一点上,从日益繁华的商业之上刮出钱来,是必须做的事情。
这也是这一件事情,不是朱祁镇提出来的,而是实际掌控庶务的韩雍提出来的,就是因为这是一个绕不过的坎。
朱祁镇心中所想,大明朝廷的困境,全然不在这些江南士绅眼中。只是他们都知道,而今是不可能拒绝皇帝的意思。
毕竟,而今是敬酒,如果不喝的话,或许就是罚酒了。
罚酒该怎么样喝?
看看徐某人就知道了。
只能饮酒谢恩而已。
朱祁镇连饮两杯酒,又一伸手,令怀恩满上,说道:“投桃报李,江南百姓不负朕,朕也不负江南百姓。”
“江南重赋之事,朕做主免除所有官田田租。以惠江南百姓。”
朱祁镇此言一处,下面的士绅先是一愣,随即欢喜莫名,纷纷行礼说道:“我等代江南父老谢过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南重赋这一件事情,可以说是苦江南久矣。
江南重赋的形成之前也说过了,这里就不说了。
反正江南重赋之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交给官田田租。朱祁镇这大笔一挥,估计有两三百万石的田租没有了。
相当于一个省的税收了。
这些事情,朱祁镇不是没有想过的。
自从朱祁镇知道江南重赋这一天之后,他就想着怎么废除。
只是大明朝廷对江南的财政依赖太高了,高到了不可能废除,即便知道对江南百姓有违公平,但是在生存前面这些事情,都可以忽略。
朱祁镇之所以下定决心,将江南重赋分步骤的废除,却是这样几个原因的。
第一个原因,就是王恕之前所言。
江南百姓之所以能交得起江南重赋,并非江南百姓会拉金子,而是他们参与进入商业流通之中,更多种植经济作物,而不是粮食。
这才能交得起重赋。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江南重赋其实有一定的商业税的性质。而今加征商税,其中有重复征收的嫌疑。加重了江南底层百姓的负担。
第二个原因,以江南棉布,丝绸,瓷器,茶叶等等大宗货物的赋税,最少在一千多万两上下。
这还是将大量偷税逃税算进去了。
毕竟朱祁镇很清楚,以大明朝廷的行政能力,能将这一条产业链之中,百分之三四十的税征收上来,就是一件好事。
更多的,想都不要想了。
这一千多万两的赋税征收,对大明财政的缓解是立竿见影的,而且朝廷要加征的是整个天下赋税,并不是仅仅是江南的赋税。
即便是江南富饶甲天下,但也不可能将一江南的商税胜过天下的商税,比如辽东大木,漠南的马税,北方的煤,广东的糖,等等,这些一项能征收上来一二百万两白银,加起来也不下于江南的赋税了。
这个时候,朱祁镇就发现一个问题。
似乎赋税收的有点多了。
是的。
赋税有一点多。
多的也不是一点半点。
之前计算过朝廷的收入,田税在二千六百万两上下,是朝廷最大项收入,其余的其他关税,盐税,茶税等有一千五百万两上下,再加上少府收入,应该是超过五千万两的。
这五千万两之中,一千多万两要分给地方财政,一千万两上下,要给军费,剩下百官俸禄等等,宫廷等等,大概能结余几百万两,一旦有大灾,减免地方赋税,二千六百万两的田税就收不齐了。还有额外有赈灾,就会出现赤字。
而今已经赤字好几年了。
家底快空了。
但是三千万两的商税却也太多了。
朝廷手中的钱多一点是好事,但是朱祁镇并不觉得朝廷手中钱是越多越好的。首先大量货币集中在朝廷手中,这本身就是问题所在。
要知道大明货币盘子,即便朱祁镇一直发行货币,货币总量也不过是三四个亿,这已经是银币加铜钱,加黄金,加发行银票了。
大明每年赋税都要有亿万两级别,有些太多了。会不会引起钱荒。
其次,一次性征这么多的税,会不会对大明的经济生态有极大的摧残。
朱祁镇想明白这一点,就一直在思考怎么解决。
按理说,要钱难,想不要钱还不简单,免掉几项专卖的大宗货物不就行了。
但是朱祁镇却不愿意这样做。
这种十几项大宗商品专卖制度,本质上是为商品税颁布的先声。看似专卖,其实朝廷就卖引而已。
如果这种专卖实行时间长了,朱祁镇就会合并,将各种种类的引税,合并为一,就是商税,或者说商品税。
朱祁镇从来不觉得,将大明银两囤积在国库之中,就是一个好办法。
所以他对大明财政的要求从来是,能支撑大明运行之外,略有结余就行了。
毕竟这个时代的金融环境并不理想,朝廷想要借钱也没有地方借,故而每年结余一点下来,作为不时之需也是非常必要的。
商品税不能动,朱祁镇的心中就在酝酿一项减税计划。
比如裁撤各路内河关卡,免去征税的任务,反而加强稽查商税的任务。凡是各府县都要加强之一点。
如果没有严厉的稽查,这些商人估计谁也不想去卖引。
此刻不过是从江南重赋开始而已。
不过朱祁镇很有分寸,在商税没有征收上来之前,这个减免江南重赋的话,不过是一根挂在驴头上的红萝卜而已。
至于能不能吃到嘴里,要看他们怎么做了。
只是朱祁镇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很多士绅对减免江南重赋的态度太过积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