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从不对人谈及其身世,即使亲密如刘季平、陈独秀亦不言及。刘半农曾在信中谈及其小说《碎簪记》,曼殊复信竟一连用了两个不必问。他答道:“所记固属子虚,望先生不必问也。……不慧正如图腾社会众人,无足为先生道也。今日病少除,书《人鬼记》,已得千余字。异日先生如见之,亦不必问也。”
沈燕谋回忆,苏曼殊于身世,本有难言之隐。偶尔向沈口头陈述,十九语焉不详。若加询问,他总是说:“无聊得很,无聊得很。”
关于苏曼殊的身世,存在诸多猜测,其友人陈独秀、柳亚子柳无忌父子亦对此进行了诸多考证。1969年,苏曼殊九妹苏慧珊揭开了曼殊身世谜底:其父苏杰生长年在日本横滨经商,娶日妾河合仙。河合仙有妹河合若,年在妙龄,随河合仙来到苏家,愿作苏杰生偏室。河合若胸前有一红痣,苏杰生见后称:“伊当生有贵子。”遂与河合若同居。河合若身怀六甲时,曼殊二叔苏德生在国内为苏杰生聘娶第三妾大陈氏,来到横滨,见河合仙姐妹后,将二人逐出家门。苏杰生只好另觅房屋安置河合仙姊妹,不出数月,河合若即生曼殊。
苏曼殊出生三个月后,河合若回到娘家,后嫁给一名日本军人。曼殊便随河合仙一起生活,亦曾一度被生母接到东京。曼殊六岁时,因苏杰生的妻子黄氏年届不惑,妾大陈氏连生女儿,苏家子嗣仅长子苏煦亭一人,有“香火”之虑。苏杰生便乘机告知曼殊的存在。苏家人听罢大喜,马上将曼殊接回苏家,带回老家广东香山县沥溪村生活。苏曼殊虽得祖父母疼爱,但在家中屡遭到黄氏、大陈氏等人冷眼。
7岁开始,苏曼殊入村塾读书。很快,曼殊便表现出过人之处,写字速度异常迅速,为他人所不及。但他性格孤僻,极少与人交谈,然而一旦与人交谈,遇到与他意见不同的,必与人争辩,滔滔不绝,一直驳到对方无可置喙为止。
1895年,苏杰生携妾大陈氏及女儿们赴上海经商,而长兄苏煦亭则到日本随表兄学习商业,独将虚龄12岁的曼殊留在沥溪老家。当时正值甲午中日战争之后,国人仇视日本人,曼殊独自在老家被族人视为“异类”,遭到唾骂。曼殊“感怀身世,郁郁不安”,以至于认为自己是遭到抛弃,被苏家收养的日本人。日后,他曾在《燕子龛随笔》中以前人诗自况,悲云:“挑灯含泪叠云笺,万里缄封寄可怜。为问生身亲阿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次年3月,苏曼殊由姑母带到上海,找到父亲。他对父亲说,一家数十人,最爱他的是祖母,嫂嫂还算贤良,婶婶和亲戚则轻视他,因而“淡观一切,矢志永不回乡”。从此,曼殊再未回到家乡。
1897年4月,因祖父病重,苏杰生回到家乡,在上海读书的苏曼殊随大陈氏一起生活,受尽虐待。到11月间,祖父病重,大陈氏携女返乡,将生活用品尽数带走,连被子的被面被里都拆走,仅留一条棉胎给曼殊度日。大堂兄苏维春从日本返乡,途径上海,得知后极为不忍,为曼殊重新买了被子。
大陈氏离开后,苏曼殊便托付给姑父姑母照拂,境况依旧不好。曼殊后来翻译雨果的《悲惨世界》,里面杜撰某姑母逼迫寄养的侄女为娼,大概为对姑母当年冷眼相待之控诉。
苏曼殊为庶母大陈氏虐待,却对大陈氏所生的几个妹妹很是爱护。1898年春,曼殊随表兄林紫垣赴日本读书,甫一下船,得知此处正开展会,急忙到花粉店选购了各式胭脂水粉送给年幼的妹妹们。同行的表兄、堂兄素知他性情,一笑了之。
在日本大同学校读书时,一日,教员陈荫农在课堂上谈及某事时说:“汝等谁为相子者举手。”日语“相子”指混血儿,当时旅日华侨称华父日母的混血儿为“相子”。全班举手者过半,曼殊亦在其中。
苏曼殊在日本求学的费用由表兄林紫垣提供,林生性吝啬,每月只支助曼殊十元。当时,留日学生可以靠译书赚取稿费,但曼殊儿时在乡间只上一年村塾,且因其身体羸弱,一年村塾学习有大半在病中,故国学功底较差,不能胜任翻译一事。曼殊只能住日本最穷的学生住的最低廉的“下宿屋”,吃的是掺了石灰的白饭。但他安之若素,不以为苦。为了节省火油费,他晚上竟不点灯。同住者问他,他则答曰:“余之课本,日间即已熟读,燃灯奚为?”
1903年,父亲苏杰生得知曼殊到香港后,曾到香港中国日报报社找曼殊,催促他回乡完婚。曼殊避匿室内,坚决不出,陈少白劝之再三,他唏嘘不答。不多时,曼殊告知陈他决意出家为僧,准备到某寺拜师受戒。陈以为他天性凉薄,遂赠其数十金,资助其成行。几个月后,曼殊再出现在香港时,已经是缁衣芒鞋。
次年3月,苏杰生沉疴缠身,奄奄待毙,他托同乡简世锠到香港寻苏曼殊,规劝其回乡,希望临终前父子见上一面。但曼殊对简说:“我身上无钱,请伯父先回去。我到友人处借钱,然后回去。如果无钱回去,会被家人小看。”3月15日,苏杰生去世,曼殊拒绝奔丧,而是择道直奔上海。
据苏曼殊九妹苏慧珊说,简世锠是苏父逝世时才到香港找曼殊回乡奔丧的。曼殊问简:“父亲在世乎?”简回答:“已去世。”曼殊说:“父亲若在世我即回去,今云父亲已去世,回去无甚意味。”遂没有回乡奔丧。
1907年,苏曼殊在东京与养母河合仙会面。此时河合仙已经嫁给了一位日本商人,见面是想告诉曼殊自己再嫁之事,并准备让他与自己的丈夫见面。大约一个月后,曼殊与母亲及母亲的丈夫会面。曼殊似乎对母亲再嫁之事颇为不满,将见面地点选择在日本人用于政治会谈的料亭,且拒绝用日语与母亲交谈,两次见面都是友人陈国权同往,任其翻译。
苏曼殊养母河合仙在看过何震编辑的曼殊画作后写道:
吾儿少不聪明,兼多疾病,性癖爱画,且好远游。……及检其过去帖,见其友刘子所赠诗,有云:“享君黄酒胡麻饭,贻我《白门秋柳图》。只是有情抛不了,袈裟赢得泪痕粗。”……余询知其为思我及其姊,亦下泪语之曰:“吾儿情根未断也。”今吾儿又决心将谒梵土,审求梵学。顾儿根器虽薄弱,余冀其愿力之庄严。为诗一首,以坚其志。
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吾儿画此景最多)
我望东海寄归信,而到灵山第几重(儿尝作《灵山振衲图》)。
诸宗元回忆,苏曼殊与友人交谈,“每言及其母,辄作长谈。每曰:‘我必有以慰老人之意。’其行役时,虽不挈一物,而老母之摄影必置襟囊间。其与友人交谊笃挚者,必以其母之摄影相赠”。
二次革命失败后,苏曼殊咄咄书室,郁郁不乐,有时拥衾病卧,竟日不食,食则立进饭五六盂。每每叹息:“飘零之痛,愈于斯乎?”曼殊操普通话而杂以粤音,读“飘零”之“零”如“楞”,听了使人尤其感到痛心。不久,曾经帮助宋教仁起草过国民党大政见书的徐血儿,忧伤病死。姜可生重游上海,曼殊蹙额以告。两人驱车会馆,抚棺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