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声戛然而止。
少顷,“吱呀”一声响,白翰辰身侧的窗户从里面被拉开。隔着半堵墙,付闻歌打屋里看向屋外,面色微愠,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有什么好笑的?”。
胸口堵着的气大约都笑出来了,白翰辰这会儿心里爽利了不少,态度平和道:“早点儿关灯,天儿热,电不能没个约束的用,线受不了。”
付闻歌根本没搭理他这茬儿,而是问:“我读的不好?”
“还……成吧……”
白翰辰略略违心道。经历过中午那一出,他现在得提防这活祖宗一个不痛快就窜出来上手摔人。要说付闻歌的英文读的,断音唔的都没问题,就是这口音,听着跟毛子说话一样。想来教他的老师,必然是那边的人。
付闻歌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那点儿挂不住的心思在脸上来回翻腾。在学校里教英文的老师时常夸奖他,怎到了这北平城,却被人笑话了?
好奇,这皇城根儿底下的遗老遗少,也懂英文?
“还成?那你读我听听。”他把厚厚的精装硬皮书接窗户扔到白翰辰怀里。
白翰辰接住书,斜靠到窗台上,低头打开挑了一段,开口便是那浑然天成的自信:“Good name in man and woman,dear my lord,is the immediate jewel of their souls:Who steals my purse steals trash;It's something,nothing.”
付闻歌的惊讶全写在脸上。《奥赛罗》的经典对白,他甚至能背下来。但听白翰辰读出来,跟他读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那感觉就像听北平人和天津人说话的区别。
见付闻歌不说话,只是用一副自尊心受损的模样盯着自己,白翰辰中午被摔散了的傲慢劲儿又重新凝回到脸上。他把书置于窗边的桌面上,好整以暇,轻飘飘地说:“我听过很多打北边过来做生意的毛子,说英文都是你这种发音。把what读成vat,and读成hend,还有r,后面拖出l的音了,这都不对,得改改。别回头到了课堂上,再让同学笑话。”
付闻歌紧抿着嘴唇,满心是被否定的耻辱感。之前小看这白二了,没承想竟然会说英文。
憋了半晌,他问:“你也念过洋学堂?”
白翰辰耸肩:“没,我念的是公立中学。”
“那……”
“大学上的清华。”
“……”
国立清华大学,留美预备校。付闻歌心里的耻辱感忽然消散无踪。山外青山,人外有人。被那地方出来的人挑毛病,不丢脸。
艺不如人,自该甘拜下风。于是乎付闻歌扬起下巴,要求道:“那你教我。”
“现在?我得睡觉了。”白翰辰心说您这下巴颏都快扬到房梁上去了,是求人的态度?
偏头看了眼座钟,付闻歌说:“哦,那等你明天有空。”
站直身体,白翰辰不悦道:“我哪天也没空,你看我这一天天忙的,哪有功夫教你读英文啊。”
一阵夜风拂过,将夏末的凉爽和白翰辰在金鱼儿房间里沾到的脂粉味儿迎面吹进窗里。付闻歌闻到了,忽地皱起眉头——没功夫教英文,却有功夫钻八大胡同是吧?
他“砰”地撞上窗户,好险给脸对脸站着的白二爷鼻梁骨拍折。
白翰辰原地发懵。这什么脾气?翻脸比他妈翻书还快!正欲抬手推窗和里面的人理论几句挽回点面子,忽见屋里的灯熄了。
人家要睡觉,再撵着说话,不合规矩了。白翰辰悻悻摸了把鼻梁,甩手回屋。
吃过早饭,白翰辰要用车,结果满院儿寻不着邱大力。他去门房问老冯头,得到的答案是付闻歌刚把邱大力叫上开车出去了。
至于去哪干嘛,不知道。
嘿!邱大力你个二百五,老子没发话楞敢开车出门?这家到底谁做主?
可人和车都走了,叫也没处叫,给白翰辰气的没招没招的。只得骈腿儿奔西院儿,找大哥白翰宇借车。他上午得去宛平县看块儿地,建兵工厂用的,急茬儿。
七八十里路,横不能让黄包车拉着跑过去。
白翰宇正在喝药,听了弟弟的抱怨,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让严桂兰去告诉司机,今儿个他的车给二爷用。
平日里白翰宇的药都是严桂兰亲自端送,不假他人之手。下人以为药是煎给她喝的,从来没人怀疑过大爷房里十年无所出是白翰宇的问题。这是白育昆的意思,为的是保全长子的颜面,也知道委屈了儿媳,更嘱老二老三多孝顺大嫂。
等着大嫂出去喊司机备车的空当,白翰辰继续跟大哥念叨:“下回去天津我得跟爸好好说道说道,他付闻歌那尊佛我供不起。好家伙,昨儿中午给我一大嘴巴子,紧跟着又摔我一大背胯,晚晌还把窗户照我脸上拍!”
当着大哥,没什么不能说的,念叨出来也好顺顺心。
含了块高粱饴进嘴里压苦味,白翰宇少见地笑了笑:“我看闻歌那孩子挺好,心性直率,也不娇惯,而且练过功夫的人都有韧劲,轻易压不弯脊梁,将来能帮你把家里的事儿撑起来。”
白翰辰皱眉道:“家里的事儿有妈和大嫂,赁哪儿算也轮不着他啊。哥,甭说我不想结婚,就是结,万不能娶个这样的活阎王进门吧?”
白翰宇劝道:“转过年儿你就二十七了,翰辰,该娶房媳妇儿,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要求甭那么高,这些年家里的门槛儿都快让媒婆踏平了,你怎么就一个也看不上?”
“哥,我要求真不高,就我大嫂那样的,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有情有义,知冷知热就行。”
“翰辰,我这样的多,倒是人闻歌那样有新思想的高材生才稀罕呢。”
进屋听到二叔夸自己,严桂兰低头用帕子遮住半扬的嘴角。什么时候这话要是能从白翰宇嘴里说出来,她还真就万事不求了。
白翰宇见妻子进来,垂下眼,将满心的愧疚掩住。
付闻歌让邱大力开车满北平城拉着自己转悠,去了好几家教堂,向在里面工作的洋人神甫请教英文发音。这些个洋人哪来的都有,荷兰的,德国的,法国的,说英文也都带口音。最后终于在珠市口那的一间教堂里找着个从英国来的。
这位英国神甫名叫理查德,矮矮胖胖的身材,爱笑,人也热情。他帮付闻歌纠正了一些发音,并邀请对方一起吃午饭。付闻歌与他交谈甚欢,也念及教堂里的神职人员都是长桌多人共餐,不会失了礼节,便接受了邀请。
付闻歌是吃习惯了洋人的土豆泥和鹰嘴豆,邱大力不行。一勺子擓下去,满眼都是糊糊,吃到嘴里还一股子奶臭味,赶紧低头吐进餐巾里。
“付少爷,快别吃了,都臭了。”邱大力苦着脸。
付闻歌示意他小点声,然后解释道:“这个叫做芝士焗薯泥,芝士是经过发酵的,不习惯是会觉得臭,多吃几次就好了。”
邱大力一听,表情更是跟被谁硬灌了黄连汤儿似的。不是没吃过臭东西,臭干子,臭豆腐,臭鳜鱼,那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可这玩意吃嘴里,奶臭味挥之不去,不敢恭维,不敢恭维。
邱大力本来饭量就大,结果这顿洋饭没吃舒坦。从教堂里出来,饿得五脊六兽的,就央着付闻歌等会自己,去旁边的摊子上来碗面条。
“我请你吃。”付闻歌痛快答应。早晨问邱大力能不能用车,对方直接就应下了,这溜溜跟他跑了大半天,他得表表谢意。
要说用车这事儿,邱大力还真不至于傻到不懂得先知会少东家一声。他是昨儿瞧出来了,这付闻歌跟自家二爷保准是闹了别扭,二爷还被治了。摔个大马趴?净瞎扯淡。摔大马趴那得前边儿都是土,哪有满后脑勺满后背脏的跟泥里滚过似的。
可按白翰辰的脾气,吃了亏闷头咽下,那是绝对不能够。唯一的解释就是,冲没过门的媳妇儿发难,二爷舍不得。再往深里想,那不就是付闻歌能做二爷的主了么?
所以,听未来二少奶奶的差遣,错不了。
吃完午饭,邱大力陪着付闻歌去书馆买了几本书,还拐道去了趟学校,快到晚饭点儿了才回到白家大宅。
拎着一大摞书,刚进院门,邱大力就被迎面碰上的白翰辰劈头盖脸给吼了一顿。质问他为何旁人用车不先来知会自己一声,擅自做主把车开出去,耽误他的事儿不说,重点是,到底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二爷!
邱大力被吼得腿肚子直转筋,满心都是委屈。不应该啊,他可怜巴巴地想着。照昨儿那行市,二爷都不冲付少爷吼,怎倒翻过来吼我了?
白翰辰吼完一通,瞪起眼问:“都去哪了!?”
邱大力紧咽唾沫,磕磕巴巴地说:“付……付少爷让送他去教堂找……找洋神甫学……学洋文……”
听到这话,白翰辰心里倒是生不上气了。还挺勤奋,昨儿才知道自己的发音有问题,今儿就跑出去找老师了。按说办正经事儿,那都是应该的,但好歹知会他一声吧,他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又问:“溜溜学一天啊?”
“这不……这不又去买书了……我正要给他送过去……”邱大力把书拎到白翰辰眼皮子底下,“还……还去了趟……学校。”
去学校?昨儿不刚去过么?这离开学还有段日子,跑那么勤快干嘛?
白翰辰拧起眉头:“他去学校干嘛来着?”
“那我哪知道,付少爷进去,我就跟外头车里等着。”邱大力琢磨了一下,“哦,可能找昨儿那个大高个学长去了吧,我看今天也是他送付少爷出的校门。”
“……”
白翰辰眯起眼,刚平复下去的心情又翻腾起阵阵不悦。好你个付闻歌,就说咱俩将来成不了,你现在也是我白家名义上没过门儿的二少奶奶。见天介出门找别的男人,传出去让人说三道四,我白翰辰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转身往东院奔,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把邱大力手里拎着的书扯走。
不能就这么直接过去拍门,总得找个由头。
付闻歌的房间开着窗户,白翰辰也就没去敲门,顺手把那摞捆扎在一起的书接窗户扔他桌上。
抬起头,付闻歌停下手中的笔,看看书,又看看白翰辰,问:“邱大力呢?”
“他忙着呢!”
白翰辰心里不痛快,话也不耐烦。正准备旁敲侧击下对方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给旁人留口舌,突然看到付闻歌面前摊着的那张纸上,用行楷书着四个字——
住校申请。
TBC
作者有话要说:二爷,媳妇要跑,赶紧拦住喽!
大力兄弟这脑回路也是够多。
那个年代没有教学磁带,谁教就跟谁学了,老师说啥样学生也就说啥样……
话说闻歌这口音的梗,是来源于我以前听我姑父的一位日本朋友说中国话。他以前是船员,身边唯一的中国人是个大连人,于是乎学了满嘴的胶东腔,还以为这就是标准普通话。
其实北京话也不是普通话,儿化音太多,只能说是最接近普通话。
北京土话科普:接窗户扔进去=从窗户扔进去,不确定是不是这个接,只是发这个音;骈腿儿,“片”腿儿,就是转头的意思;横不能,这个横字嘛,嗯,应该就是总不能的意思;昨儿忘了说了,大背胯,就是过肩摔;赁哪儿论=从什么地方论起,也写做论哪赁起;饿的五脊六兽=饿的前胸贴后背,前俩字发音是WU一声JI轻声;一勺子擓(KUAI三声)下去,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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