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西院儿一声惊吼,喊亮了好几个屋里的灯。
严桂兰顾不上打理自己,散着发、穿着睡裙跑出屋,急拍白翰宇的房门:“翰宇,你没事吧?”
连着好几宿了,夜夜做噩梦叫出声儿,这是撞的什么邪?
里头好半天才传出动静,听那声音,似是惊魂未定:“没……没事儿,你睡你的……”
严桂兰不放心,隔着门劝道:“翰宇,叫个大夫来瞧瞧吧,开点儿安神汤唔的,要不你这成宿成宿的让梦给魇着,身子哪受的了啊?”
“不用!快睡觉去。”
裹着满身的冷汗,白翰宇仰躺回床上,瞪大了双眼直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心跳得像是要撞出来一样,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干的,连头皮上都浸透了汗。
最近这些天,他快被之前的那件龌龊事给压死了。闭上眼就是梦,梦里全都是不堪入目的画面,而他好似灵魂出窍一般,眼睁睁看着那淫/乱的场景被旁人当场撞破。每每于梦中喊醒,惊出一身冷汗。
刚刚的梦境更是吓人:好端端躺在床上,忽然听到婴儿的哭声,掀开锦被,却见一白胖婴儿伏于腿间、脐上与他血脉相连,好似刚刚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的一样。未待他回神,又见金玉麟被几个警察推进房间,打得遍体鳞伤满脸血污,一句话没来得及跟他说,便被警察以通/奸的罪名当场枪/毙。
他惊嚎一声,终是从这诡异的梦境中脱身。
严桂兰听不见屋里的动静了,挥散被大爷喊醒的下人们。又满怀忧虑地嘱咐了两句,这才回屋睡觉。
西院儿跟东院儿隔着八丈远,夜里发生的事,东院儿的人浑然不知。就算知道,孙宝婷也没心思管。白育昆回北平了,可不光他一个人,容宥林也跟着一起。虽说没住到家里来而是去住了燕山宾馆,于她来说心里也膈应。
原本听白育昆说,这次回来要待上段日子忙活兵工厂和军需厂的事儿,她还挺高兴。转脸又听老爷差人往燕山宾馆送日用品,登时这醋坛子就翻上了房顶。甭问,肯定是把容宥林带回来了,因这容大律师每回来北平都住那地界。
付闻歌有几天没见着白翰辰了,在饭桌上听白育昆和孙宝婷聊天,才知对方去了外省出差。铜铁煤炭木料棉花布料之类的原材料都得进,得走个十天半拉月。
“闻歌,哪天开学啊?”
白育昆笑呵呵地问。他越看付闻歌越喜欢:知书达理,模样俊俏,有规有矩。也不知道老二是怎么想的,这么个璧人放身边,愣是不开眼。
付闻歌放下勺子,端正身形,恭敬道:“明天。”
白育昆又问:“用不用给先生带点礼物?”
白翰兴在一旁差点笑喷出口粥:“爸,都什么年月了,再说付哥哥上的是大学又不是私塾,不兴开课给先生送东西那套老黄历啦。”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吃你的饭。”孙宝婷心里再不舒坦,当着旁人也要维护自家男人的脸面,见儿子没大没小地挤兑老子,立时拉下脸来训斥。
“诶,翰兴说的对,我那套都是老黄历了。”白育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根本不在意被个十五岁的孩子撅面子,“闻歌,有什么需要就言语,跟在自个儿家一样。”
付闻歌错错眼珠:“白伯伯,我想去买辆自行车……总让大力接送,耽误他办正经事。”
孙宝婷接下话:“呦,自己骑车多累啊,不然给你包辆黄包车吧?”
付闻歌为难道:“我们每天下课的时间不一样,有时还要留堂温功课,不好定几点来接……再说天天校门口有个拉车的等着,我怕同学笑话,教授们才那样呢。”
“诶,宝婷啊,就按闻歌说的办。”白育昆点点头,“你待会给大力支上钱,叫他陪闻歌去买。”
“不用,白伯伯,阿爹给我带钱了。”付闻歌赶忙摆手。好么,自行车小二百块一辆,这人情不好欠。
“到这了还能叫你花钱?都说了,就当是自个儿家一样。”
白育昆擦着下巴轻笑,那动作神态在付闻歌看来跟白翰辰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白育昆的年龄阅历在那摆着,态度恭谦一些,而白翰辰年轻气盛,面上总是挂着股子傲劲儿。
他也不同白育昆争辩,想着等下去买车的时候自己带着钱,赶在邱大力掏钱之前付账便是了。
这趟来北平,乔安生给付闻歌拿了五百块钱,用以支付学费、服装书本费、在校饮食之类的开销。学费倒是不贵,一个学年才五十块,吃穿有三十五十的也够了。付闻歌琢磨着,买完自行车,还可以再添点书,北平的书店比保定的书店品相齐全得不是一星半点。
白翰辰的房间里,外厅有个大书柜,他之前路过时瞧见了。不乏有一些国外的绝版书,书店里绝对买不到的那种。其实他很想进去挑几本拿来看,但最近白翰辰人不在家,屋门一直关着,他不好自作主张进去。
这白家大宅里,除了白翰辰的书柜,他还好奇之前在西院儿听玥儿跟招喜儿聊起的容宥林。玥儿见过容宥林一次,听她的形容,那便是“天仙下凡,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不过付闻歌对人家的长相倒无甚兴趣,而是听说对方为燕京大学翻译德文教材、是个有大学问的人,顿时有了结交之心。
他手头有些德文医学资料,付君恺从南京给他带回来的,一直没找到人帮忙翻译。不知道几时能有机会见到容宥林,也好拜托对方帮个忙。话说回来,好像白翰辰也懂德文,前几天瞧见他拿着份德文的流水线设计图在那研究。但付闻歌真心不想欠他的人情,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跟白翰兴聊天的时候,听他说白翰辰当年读完大学本来是要去美利坚留学的,可正赶上大太太去世,得守孝。这一耽误,没走成。也大亏他没走,没多久公司出了事儿,白育昆被抓进监狱里,全赖白翰辰到处奔走疏通打点,才给老爹弄了出来。
那一次白家元气大伤,折损了半份家产。后来是白翰辰跟着白育昆下了几趟南洋,做了几笔大买卖公司才缓过劲来。打那起,白育昆便把公司的事情逐渐交由二儿子来打理,有意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这样的白翰辰,完全颠覆了付闻歌初见对方时所定义的“满清遗老遗少”。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准备把自己的余生都押在白翰辰身上,学识能力固然出色,却并不足以让他爱上对方。
还是那句话,没有爱的婚姻,坚决不要。
打从自行车行回家的路上,邱大力一直闷闷不乐。买车时付闻歌抢在他头里把钱付了,回去保准又得挨骂。他就搞不明白,不跟花自个儿家钱一样么,这付少爷咋那么不开眼,非得自己掏钱。
买完自行车,付闻歌就自己骑着遛去了,也不坐他的车了。他怕对方碰上什么麻烦事,只好开着车,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这北平城里也不太平,好些个地痞流氓跟外头窜,见天介没事找事。能骑上自行车的那都得是家境不错的少爷小姐,万一碰上个不长眼的再给付闻歌劫了,他回家保准被二爷打成猪头。
结果邱大力跟着跟着,眼瞅付闻歌拐进条车开不进去的胡同,立马急出一身白毛汗。他又不能把车扔下,只好绕道往胡同前头的口那开,希望能在那头等着人。
付闻歌是在白家憋了好些天,终于有机会出来好好逛逛。他骑着车,什么窄路都能钻,扎进胡同里转来转去。这地界的房子建得密,也不规矩,进来东西南北就分不清了,他没一会便迷了路。
捏闸停车,他向一位坐在台阶上补衣服的老太太打听路。老太太耳背,“啊”了半天都没听清付闻歌说的是什么,末了说了几句北平腔浓重的土话,付闻歌也没听懂。
这时打迎面走来仨男的,叼着烟斜着肩膀,迫个大爷谱,打眼看上去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们瞧见推着自行车的付闻歌,不怀好意地笑笑,朝他这边围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吊眼,走到付闻歌跟前,喷了口烟问:“呦,这是哪家的少爷啊,怎么钻我们这旮旯里来了?”
付闻歌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来者不善,于是低头推车要走,结果却被另外一个男的一把按住车把。第三个人趁机抄到他身后,按住车座,阻断了他的退路。
老太太耳朵是背,可眼不瞎,一瞅这阵仗转身钻回院里,还把院门“哐当”一下给关上了。这下整条胡同里就剩付闻歌自己对阵那三个地痞,而且看样子就算喊人帮忙也不会有人多事。
吊眼诨名查三儿,家道破落的满清遗少,大烟鬼一个。仗着自己烂命一条,偷鸡摸狗敲诈勒索无恶不作,连警察都拿他没辙。关了放,放了关,出来该怎么折腾还怎么折腾,把街坊四邻搅得鸡犬不宁。这片儿人都知道他的下作——敢半夜往人院里房顶上扔大粪的主,谁也不愿得罪这号无赖。
查三儿今儿正愁没地方踅摸钱买福寿膏呢,瞧见胡同里出现个推着自行车的小少爷,登时心里乐开了花。
买卖来了这是。
“车不错啊,刚买的?”查三儿拨棱了一把车铃,听到那清脆的响声,斜勾起嘴角,“借我们哥几个骑一圈,怎么样?”
付闻歌知道今天是遇上无赖了,可不甘被勒索。这三个人均面带烟容,想来未必能有多大的力气,他以一敌三并非没有胜算。
这样想着,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指伸向车把下方,在查三儿又一次去拨弄车铃时猛攥车闸,登时挤出对方一声撕破喉咙的惨叫。后面那个见查三儿吃亏,立刻上手去揪付闻歌的肩膀,却没想到眨眼间天旋地转,当头被撂倒在地。
车前头那个瞧见了,懒散的表情立时绷紧,“唰”的自后腰抽出把刀来冲付闻歌比划。付闻歌看他拿着刀哆哆嗦嗦的熊样,忍住白眼,握紧拳头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我操/你姥姥!”
伴随着不堪入耳的骂声,白晃晃的刀刃直冲付闻歌胸前刺来。付闻歌一抬车把,车前轱辘往上一顶,正撞上对方腿间要命的地方。疼得那地痞狠狠嗷了一嗓子,转身捂着下头乱蹦。
然而就在付闻歌准备推着车离开时,眼前忽的扬起片沙尘。一下子双眼都被迷住,他本能地松手去揉眼睛。
查三儿手上疼得火烧火燎,心里更是气得冒火。又见这看似文弱的小少爷实则练过,知道硬打打不过,便使上那下作的招数,兜头往他脸上扬了把沙子。
目不视物,又疼得止不住地流泪,使付闻歌瞬间失去了自保的能力。三个地痞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一个压手一个压腿,查三儿则呲牙咧嘴忍着手疼在他兜里摸钱。
摸着摸着,查三儿的眼里露出几分下流之色,朝左右道:“爷们儿,今儿咱算抄上了,瞧瞧,这是个‘半爷儿’。”
说着,他用没被夹到的小指勾开付闻歌的后脖领子,将那枚细小的痣暴露于其他人的视线之下。付闻歌听了,更是奋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压制自己的人。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那两个人虽然面带烟容,但按住手脚的力气还是有的。再加上又被查三儿的膝盖压在背上,饶是付闻歌有演武堂里练出来的本事,奈何无法施展。纵使他开始大声呼喊,胡同里的院门依旧扇扇紧闭。
查三儿把腰带解下来,捆住付闻歌的手,又打身上扯了块布堵上他的嘴。地痞们一边一个把付闻歌从地上拖起来,查三儿拍拍土,弯腰扶起歪倒在地的自行车。
仨人正要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暴吼——
“给老子放开!”
TBC
作者有话要说:怕什么来什么这就是~大力的屁股要被二爷踢成八瓣了
来的肯定是二爷啊~不用说
大哥那个按老话儿说叫胎梦,不过做的有点惊悚,也是日间压力所致
老北京话科普:头里,这个里字发LOU轻声,不过我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