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付闻歌骑的那匹马发了疯似的蹬踏折腾、试图把背上的人甩下去,白翰辰当下心头一惊。撩起长袍下摆翻身越过栅栏,他边跑边朝陈晓墨大喊:“拿套马杆来!”
陈晓墨刚把周云飞拽离危险范围,听到喊声,赶忙回身进马厩去寻套马杆。
接住陈晓墨丢来的套马杆,白翰辰边寻机会套马头边高声叮嘱马背上的人:“身子放低!收缰绳抓住喽别撒手!”
他小时跟随父亲走南闯北,着实见过那惊了的马是如何踏死人的。马掌钉铁,日日奔跑磨得锋利无比,骨头筋肉根本招架不住。人摔下来,晕头转向不知躲闪,教那惊了的马狠踏上一蹄,眨眼间肠穿肚烂。
乌骓不停地尥蹶子,发了疯颠哒,给付闻歌颠得五脏六腑都离了位。脚上的马镫早已颠脱,下半身全无着力点,全赖手上死命地揪住缰绳,稍有松懈便会被掀下马背。
两根套马杆几乎同时套住马头,左右牵拉,先顺着马的劲儿由着它拽,待它感到人为的牵制收敛野性,再给上点儿力道拉低马头使其驯服。陈晓墨熟悉马性,自是知这其中的门道,但见那一身绫罗、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也晓得如何驯马,不由得对白翰辰另眼相看。
乌骓终是驯服于牵制,垂头安静,不再折腾。付闻歌全身都被它颠软了,自马背上下来,抖得活似筛糠,幸有陈晓墨在身旁撑着。周云飞也是心惊肉跳,抱着付闻歌的肩使劲儿胡撸他的背,比自己被马折腾了一遭还要后怕。
“就不能教人省点心!”
甩下话,白翰辰转头去寻那马场老板。付闻歌不能骂,他得找个人散散火去。
闹了故事,白翰辰不允付闻歌再待下去,要他即刻与自己回城。早晨下了火车,进家门便听邱大力说“今儿个付少爷跟同学去清河马场玩了”。吃过饭洗净一路风尘,本想着睡会歇歇,可躺在床上他这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下来,辗转不成眠,只好拿了车钥匙直奔马场。
周云飞坐前座,听白翰辰念叨付闻歌不出来野就不会出事,立刻反驳道:“你不来,闻歌也不会吓一跳惊着马。”
“我又不是阎王,见着我有什么可心虚的?”白翰辰不服气。以前光付闻歌一个跟他顶嘴,现在倒好,还有帮手了!
周云飞甩他个亮闪闪的白眼:“谁让你嘴巴那么臭,见着你就挨骂,他能不急么?”
呵,可真是光瞧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了,白翰辰心说。我那叫骂么?那是怕他出事儿!再说,哪回他白挨数落,最后还不是我挨打?
当然这话也就只能想想,真说出来,丢不起那人。
进了城才刚过中午,周云飞不愿早早回家,闹着要白翰辰请吃午饭。白翰辰则惦记着付闻歌这一惊一吓,该早点回去休息。但于他的性格自是不愿把心中所想直白倒出,尤其是这种细腻的心思,好像那样便失了被人喊声爷的威严似的。只推脱自己旅途劳顿,火车上一天一宿没睡,实在没精神陪他们。
付闻歌听了,心里的委屈少了些。想来白翰辰也是担心他,舟车劳顿来不及休息还驱车赶到清河去接他。思量至此,他轻道:“云飞,下次再教二少请你,今儿个我也累了。”
周云飞听了,略带不满地哼了一声:“那把我跟晓墨放隆福寺那,我俩逛去。”
“街面上乱,你俩也少去外头野。”白翰辰管人管惯了,张嘴就来。
周云飞嗤笑:“你又不是我表哥,管得着我么?”
白翰辰刚想驳他,可细一琢磨人周云飞说的也没错,只要不带着付闻歌出去野,他何必跟着操那份闲心。打轮转向隆福寺的方向,白翰辰习惯性地抬眼扫向后视镜,却见付闻歌正从镜子里瞧着自己。
视线交汇了一瞬,付闻歌忙错开眼——隔着面镜子,看那刀刻斧凿般的眉眼,竟看出了神儿。
车停后巷,打后门进后院,再穿西院回东院。到了西院与中院相接的月亮门那,白翰辰瞅见孟六歪靠在门廊边逗大房的丫鬟招喜儿,顿时皱眉咳了一声。
招喜儿被撞见与外人调笑,忙矮了下身子道声“二爷您回了”,羞红了脸低头匆匆走开。
白翰辰把孟六从门廊边推开,低声训斥道:“出门在外,站没个站相,让你家老爷子见了,少不得拿鞋底子抽你。”
“到你家不跟在自个儿家一样么,还要什么站相。”孟六挽了把袖子,冲白翰辰身后的付闻歌堆起笑脸,“付公子,可有日子没见了啊。”
付闻歌勉强勾了下嘴角算打招呼,绕开两人朝自己房间走去。他不喜欢跟孟六这号人打交道,眼神带勾,瞧谁都像要扒人衣服似的。
待付闻歌稍稍走远,白翰辰问:“你怎么来了?”
孟六摸出烟盒,敲出两根分与白翰辰,擦燃洋火点上,深吸一口惆怅道:“嗨,军管处要商会筹措一百二十万现大洋做军饷,我们家老爷子来找你爹商量,看各家摊多少合适。”
白翰辰皱眉:“你们家老爷子才是商会会长,跟我爹商量什么?”
“净说那个呢,全北平谁不知道你们白家才是腰杆子最粗的,不找你爹商量,上哪凑那一百二十万现大洋去。”孟六冷哼,又朝付闻歌的背影努努嘴,“诶,还没弄上手啊?我看你最近也不去八大胡同了,怎么着,想出家当和尚啦?”
“滚蛋,少他妈胡吣。”白翰辰嫌他声大,怕被付闻歌听了去。
“我这不关心你么。”孟六搭住他的肩膀,“诶,说正经的,这小爷儿长得不错,听你们老爷子说,还是国立大学的学生。你要真没看上眼,让给我得了,省得我妈老给我往家划拉那脸盘子比锅还宽的主。”
白翰辰嫌弃地扒开他的胳膊,不悦道:“甭想,他准保瞧不上你。”
孟六挺直腰板,傲气十足:“想我孟浩龄玉树临风相貌堂堂,学富五车家财万贯,他凭哪条瞧不上我?”
孙宝婷打西院出来,听见孟六的话,笑他说:“就你还学富五车?高小都毕不了业的主。你说,为你拿个文凭,你家老爷子花了多少钱?”
“婷姨,您看您眼睛那么大,咋看我就往小了瞧?书本上的东西咱是没学着多少,可这人情世故,做生意的道道,我全装在肚子里。”
“我看装二斤烧酒还凑合。”白翰辰就手敲了把孟六的肚子,给他敲得弓起了背。又转头对孙宝婷说:“妈,让后厨给弄口饭,我跟闻歌都没吃呢。”
孟六忙道:“婷姨,我也没吃呐,刚进家门就被我们老爷子给拽您家来了。想着问招喜儿讨口点心,结果教二爷给打断了。”
孙宝婷被孟六的甜嘴哄开了心,掩着帕子笑道:“行,去饭厅等着,这就叫人给你们送过去。六儿,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烧鸡和——”
“妈,给他碗白饭就成。”白翰辰回手敲了一记孟六的后脑勺打断他的话。
混吃混喝的主,还腆着脸点菜?
到前厅跟孟老爷打过招呼,白翰辰奔东院叫付闻歌去饭厅吃饭。到门口抬手敲门,他见门虚掩着便直接推开。正要开口,却从隔着里外间的帘子缝里瞧见对方正在换衣服,又赶忙退出门外。
虽说不至于到男女授受不亲的地步,但也不能乱了规矩。
付闻歌听见了动静,赶紧提上裤子回过头,却见外屋空着。衣服上裹的都是马臭味,回屋赶紧换下。
他问:“谁啊?”
白翰辰在门外答道:“我,妈叫去饭厅吃饭。”
穿戴整齐,付闻歌从屋里出来对他说:“我不饿,叫婷姨别忙活了。”
孙宝婷说他总是太太、太太地叫自己,过于生分,于是他改口随大房那边的叫法,管她叫婷姨。
“好歹吃点儿,骑了一上午的马,怎么会不饿?”白翰辰个子高,瞧见他头顶上的发里有根草,直接伸手择了下去。
付闻歌立刻往后退开一步,看到白翰辰手中的干草,又下意识地摸摸头顶。白翰辰随手把草扔了,说:“待会叫后头给你烧锅热水,洗洗再休息。”
付闻歌垂下眼:“今儿……谢谢你了。”
“嗯?”白翰辰假装没听清。自己见天介接他下课都没捞着一声谢,今天算逮着了,得多听几声。
“我说,谢谢你。”付闻歌知他故意刁难,于是提高了音量,“谢谢你白二爷挺身而出,救我一命。”
白翰辰满意地笑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过我还是得说,你啊,少跟着周云飞他们去外头野。”
付闻歌质疑道:“难道我没有体验人生乐趣的权利?”
“没那个意思,咱就事论事,清河马场的马不是给人骑的,那都是拉货的马。早些年儿押货出城,大都是跟那装车。”白翰辰瞧着他那副不甘心的样子,琢磨了一会又说:“喜欢骑马,回头我带你去。通县也有个马场,那的马比较温顺。”
“太温顺的马,骑起来没意思。”
“嗯,是这么个理儿。”白翰辰点点头,“不过你得体谅下我的难处,闻歌,你爸把你交到我们家了,你真有个好歹,我怎么跟他交待?”
咂摸了下白翰辰话里的含义,付闻歌问他:“所以你今天去马场接我,不是因为担心我出事,而是担心我出事了没法跟我家里交待?”
这有区别么?白翰辰一时没闹明白对方话里的弯弯绕。
“行,我知道了。”没等白翰辰回答,付闻歌抬手按住门,“让让,我要关门了。”
“等会,饭还没——”
“哐!”
门贴着鼻子尖撞上,门框上震下来的灰正散白二爷一脸。白翰辰抹了把脸,回手想捶门,可琢磨了半天还是憋下气,甩手转身往饭厅走。
上外头骑什么马啊,先把家里这匹驯服了再说!
翌日,白翰辰一早到公司,交待完秘书把自己带回来的合同归档,又去找白翰宇商量资金流安排事宜。在公司业务上,兄弟俩的分工很明确:白翰辰负责把花出去的钱赚回来,白翰宇负责控制花钱的速度以及每一笔钱该不该花。
高中毕业后白翰宇没有上大学,而是在老爹的安排下去上海的银行工作了两年。他性格稳重,注重细节,为人谨慎,虽无开疆之魄力,却有守业之坚韧。白育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这两个儿子,兄弟齐心,相辅相成。不管局势如何动荡,白家的买卖依旧做得风生水起。
刚进白翰宇办公室的外间,就听从里间传来声严厉的“出去!”。
不多时,武汉分公司经理灰头土脸地从办公室里出来,瞧见白翰辰,忙擦着脸上的汗点头道:“二爷,您快帮着劝劝吧,大爷生气了。”
“怎么回事?”白翰辰也是极少见大哥生气。上一次白翰宇拍桌,还是发现太原分公司账目出问题的时候。
经理压低声音:“上头出的新规定,这车一出一进省界,要交两笔税。眼瞅着没利润不说,还得倒找钱出去。我就琢磨着,开不了源那就节流吧,把押车的从四个人改成俩了,结果……嗨,到张家界那让土匪给劫了趟大货……”
白翰辰也拉下脸:“你啊,该省的不省,不该省的瞎省。就光把押车的人减员了么?该点的路钱你也给省了吧?张家界那可是我爷爷当年亲自带人趟出来的地段,这么些年都没出过事儿,怎么单到你这出了事儿了?”
经理的汗更是哗哗往出冒:“不是……二爷,您看……我……我这也是为公司好……那帮土匪一年要好几万现大洋,这不是……不是抢么?”
“得,你为公司好,那我问你,省下来的钱呢?”
“我……它……”
“诶!编圆了再说。”
“二爷!二爷我真没私吞!”经理紧抹脸上的汗,“我囤了粮了,今年是大丰年,粮价贱,可到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那转手就是好几倍的利润啊!”
白翰辰扬手重重拍了把经理的肩膀,差点给爷们儿拍跪地上:“想的可够美的啊,拿公司的钱屯粮,挣了算你的,赔了算公司的。诶你这么聪明,当个分公司经理有点大材小用啊,要不你回总公司,把我的活儿替了算了。”
“呦!二爷!我没……我不……哎哎……”经理急得接不上话了。
白翰辰冷眼相视:“甭跟我这装可怜,你啊,趁早把帐一笔笔都码清楚,进了多少粮,收购价几许,全报到我大哥那。一两也别差了,短一厘钱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是是,我马上回去办,马上。”
经理落荒而逃。白翰辰挽齐袖子,忽听旁边传来“扑哧”一声笑。他转过头,盯着秘书问:“怎么个意思,玲子?”
秘书抿住红唇,笑了笑说:“二爷,您刚才那样,倒像个活土匪。”
白翰辰挑眉道:“你还别说,我十四岁那年跟老爷子到湘西,还真叫一土匪头子给相中了,非要收我做义子。”
“老爷答应了?”
“指定不能啊,统共才趁仨儿子,送出去一个,怕祖宗夜里找他聊天儿呢。”
“二爷您真逗。”
“笑一笑,十年少。”
白翰辰转脸往里间走,心里还琢磨:跟别人说话这么轻松,怎么到了付闻歌那,这嘴上就跟拧了发条还锈了一样,死紧。
TBC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来,至少今天二爷没挂彩
起码俩人都开始动心了?真·不会谈恋爱的我,还是继续撒狗血吧
求唠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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