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中秋,天气忽的凉了下来。早起出屋,付闻歌只穿着衬衫和制服,于晨风之中竟是感到些寒意。退回房间从箱子里翻出件皮夹克,套上之后顿时温暖了许多。
夹克是旧的,穿了三年。这是付君恺从南京带来的,当时他穿着还大一截,现在刚刚好。三年的时光,少年成长为青年,眉眼却是更俊秀,身板也更结实。
他往饭桌边一坐,便听白翰兴叫到:“妈!我也想要件付哥哥这样的夹克,穿着真精神。”
孙宝婷皱皱眉:“头年儿才做的新夹袄和棉服,这会儿又要买夹克,你爸不会答应的。”
“夹袄和棉服太土气了,穿着在身上来回咣当。”白翰兴嘟起嘴,结果头上立马挨了亲哥一记,“妈!哥打我头!”
白翰辰不屑道:“那是你没长出穿衣服的身板,甭怪衣服。”
他今天才把夹袄穿上就听弟弟说土气,自是要找回点面子。
“我带你去买。”付闻歌小声跟白翰兴咬耳朵。
“甭惯着他。”喝着粥,白翰辰的眼神儿不时往付闻歌那边飘过去。确实是人靠衣装,平日里付闻歌穿着制服,一副学生像,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今天穿上夹克,裹出精瘦的腰身,人显得特别精神。
孙宝婷瞧在眼里,旁敲侧击道:“天气凉了,翰辰,你也该换西服了,羊毛呢子的多暖和。”
“俗话说十层单不如一层棉,还是穿夹袄护着前胸后背的暖和。”白翰辰不免有些尴尬,人家穿夹克他就换西服,比什么呢这是?
一桌人说着话,白翰宇姗姗来迟。他今天倒是穿了身西服,却更显身材的痩削。于桌边坐下,看着玥儿递到面前的粥碗,他忽的皱起眉头——胸口跟堵着块石头似的,根本吃不下。
严桂兰往他碗里夹了筷子菜,道:“翰宇,你尝尝这个,腌海带丝,甜辣口儿的,爸特意让人从天津——翰宇!”
眼瞅着白翰宇捂着嘴从饭厅里冲出去,严桂兰忙起身去追。其他的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面面相觑。
片刻后,孙宝婷道:“翰辰,带你大哥瞧瞧去吧,我看他最近胃口不太好,昨儿晚饭也没吃,人都瘦脱相了。”
白翰辰皱眉道:“我说送他去医院,可他死活不去。”
孙宝婷也知白翰宇的性格有多倔强。她忽然想起付闻歌是医学生,就说:“闻歌啊,你不是学医的么,待会给翰宇把把脉吧。”
“婷姨,我学的不是中医……”付闻歌为难道,“再说我也没学到诊断那块呢,都是基础课。”
孙宝婷哪懂那些,好奇道:“那你这天天读书读到半夜,都读的是什么啊?”
付闻歌给她列举道:“很多啊,有物理、化学、数学、专业英文、组织胚胎学、系统解剖——”
“打住,吃饭呢。”
听到“解剖”二字,白翰辰及时出言制止。他妈不懂,他可懂,再问下去,一会怕不是都得捂着嘴出去。
白翰宇没跑出几步就吐在了树坑里,全是酸水,烧得呛咳不止。严桂兰追上前,见他吐得揪心却也帮不上忙,只好使劲胡撸他的背。
她焦急道:“这是怎么闹的,翰宇,还是瞧瞧去吧。”
白翰宇使劲摇摇头,紧闭双眼强忍晕眩弓身抵在树干上,摸索着接过妻子递来的帕子抹去嘴边的污渍。他不敢去瞧病,心虚。之前在饭桌上听旁人提过件事:八大胡同有个小倌,被客人夯得狠了,一病不起,日日吐酸水,后经郎中诊治,说是精阳入腹未得排解坐下的病。
那人当笑话讲,可听在他耳里,却教他如坐针毡。金玉麟每每与他欢好,事后均不见有精阳自体内溢出,仿若全都被吸收了一般。眼下又出了这种症状,他生怕大夫一搭脉门,便知了他与人行那苟且之事。
“翰宇,你这些日子究竟是在忙些什么啊?早晨四五点钟才回家……照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得坏了。”
严桂兰低头啜泣。白翰宇近来时常夜不归宿,她忍着不问,只当他是公事繁忙。可现如今身体都“忙”出了问题,她着实忍不住了。
白翰宇心头一惊,匆忙撑起身体,抬手抹去妻子腮边的泪珠,闪烁道:“翰辰那边着急要把厂子建起来,他又总出差,建厂的事儿全托我给盯着。”
扣住丈夫的手,严桂兰忧心地望着他,权衡许久才道:“翰宇,你跟我说实话,那药……有效果了没?”
“没有,一点儿效果都没有!”白翰辰只觉妻子的目光如刀般割在脸上,竟是无法再与她对视,“桂兰,你别……别瞎想……”
得到丈夫的保证,严桂兰稍稍安下心。这些日子她去白翰宇屋里拿换洗衣服时仔仔细细地翻过了,没有一根长发,更没有脂粉味儿。想来便是去相公馆找小倌或是半爷儿,也不该无迹可寻。
她面露难色,夹杂着些许的哀怨:“翰宇,你别怪我疑心你……我知道,你对我并无夫妻的情分……可既然进了你白家的门,我便是你白家的大少奶奶,是你白翰宇明媒正娶的妻……旁的我不求,只求能给你生个一儿半女,也不枉我守了你这些年……”
似曾相识的话语令白翰宇心中羞愧万分,却又无颜向妻子坦诚一切。他揽住妻子的肩,柔声安抚道:“桂兰,我发誓,自要我能行了,保准把劲儿用到你身上,决不能上外头野去。”
严桂兰听了,面带娇羞地偎进丈夫怀里,咬着樱唇轻轻点了下头。
下了课,付闻歌去图书馆借书。课本上的知识有限,若想学精,少不得啃下几本专业著作。他还选修了国文课,教授要求期中交篇论文,探讨中西方文化差异,列了几本书叫他们回去做参考。
从管理员那拿过书,对照书单,付闻歌发现缺少一本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儿》。询问管理员,被告知已经有人借走,不知何时能归还。
这本书白翰辰的书柜上有,他记得。但白翰辰最近几日早出晚归,极少能碰上面,晚上经常是他都躺下要睡了,才听到窗外响起白翰辰的脚步声。
要说白翰辰这二爷当的,除了名头响,却是比外头拉脚的车夫还辛苦。若不是亲眼所见,付闻歌真不知道一个人能忙到如此份上。好不容易回家吃顿晚饭,有时凳子还没坐热便有电话打进来找。一走就是半宿,归家时已是披星戴月。第二天又天刚擦亮便出门,早饭桌上也难得见他几次。
于是自那次马场惊魂后,过了快半个月了,他俩也没正经说过几句话。但不管怎么忙,白翰辰依旧看他看得死紧。即便是不能亲自来接他下晚自习,也会嘱邱大力或是大福子来接。休息日他想出去玩儿,必须得有司机跟着。
周云飞如此评价道:“你这表哥嘴巴虽臭,其实也是关心你。”
然而与其说是被关心,付闻歌却感觉自己于白翰辰来说更像是项义务——照顾他是义务,忧心他的安全也是义务。
只是有些时候,白翰辰不经意之间的小动作或者是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神,又教他摸不透对方的想法。白翰辰的视线是有温度的,他能感觉的到,但同他说起话来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又令他不快。
总而言之,这白二爷真是不讨人喜欢。
“付少爷,今儿回来的早啊。”
日头还未落山便见付闻歌进门,于老冯头来说并不常见。他知道大学的课程有多紧,想当年二爷念大学时,不到放大假连家都没空回。
“嗯,今天下午就两堂课,也不用补习。”付闻歌将自行车推到门房外支好,把挂在车把上的土产拎下来交给老冯头,“麻烦您拿去后厨,晚上给添个菜。”
这是陈晓墨的爸爸托人捎来的腊牛肉,二十来斤的分量,他叫方婶剁下一半分给付闻歌带回家来。
“这家伙,够分量。”老冯头举到脸前,纵纵鼻子,“香,真香。”
付闻歌笑道:“也叫后院的分一些去吧,晚上大少二少都不回来吃饭,就我们四个也吃不完。”
“二爷今儿回来的也早,跟屋里歇着呢。”老冯头朝东院儿努努嘴,“我看像是遇到了什么事儿,拉着个脸,您快去瞧瞧吧。”
我去干嘛?付闻歌皱起眉。看到后车架上的书,又想起要问白翰辰借书,于是点点头:“成,我去看看他。”
敲门进屋,付闻歌见白翰辰靠在书桌前的太师椅上,眉头微皱,确实是一副愁容。
“借本书。”他说,然后边在书架上找书,边漫不经心地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啊,工地塌方,砸死了人,暂时停工。”白翰辰抬手抹了把脸,睁开眼望向书柜前的背影。只见那制服裤子被弯腰的动作拉的挺直,紧绷在浑圆翘挺的臀上。
喉结滚动,他咽了口唾沫,错开视线。自打被告知联姻之事,他便再没跟八大胡同里泻过火。这日积月累的,也是堆了好些时日,早晨起来亵裤都支得老高。
一听说死了人,付闻歌心里忽觉悲哀。他回过身,正想安慰对方几句,却不想白翰辰已经贴着他站到背后。他一下子靠到书柜上,又见白翰辰伸手从柜子里取出本书。
“干嘛瞪我?”白翰辰问他。
付闻歌没好气道:“谁叫你突然站到我背后。”
“吓你一跳啊?”看着付闻歌慌乱的眼神,白翰辰只觉盘亘在心头的重负少了几分,又不自觉地勾起嘴角,“也是,要说在你心中,我是个龌龊人,少不得要做些龌龊事。”
“你——”付闻歌涨红了脸,“我没那么想!”
白翰辰稍稍弓下腰,贴近付闻歌的鼻尖,问:“那你脸红什么?”
“啪!”
厚厚一本书正拍他脸上。
回屋将书扔到桌上,付闻歌深喘了好几口气才将狂乱的心跳压下些许。
什么人啊?自己满脑子龌龊想法,还把他也往龌龊里想。刚拍本《浮士德》根本不解恨,该往白翰辰脸上拍《辞海》才对!
目光愤恨游移,他忽然注意到,刚被扔在桌上的那本《拉摩的侄儿》,书页中多出个角。翻开那页纸,是一枚书签。拿起书签,他闻到上面散发着幽然的油墨香气,像是多年来夹在书中,从未被打开取出过一样。书签背面有段漂亮的花体英文,细看是手写上去的,并非印刷品。
“If I know what love is, it is because of you.”
读完这抒发爱意的词句,他翻开扉页,看到空白的地方留有苍劲的笔迹——“以此惊世骇俗之作赠与挚友翰辰做临别纪念,冷纪鸢”。
冷纪鸢?付闻歌轻轻皱起眉头。这人是谁啊?
TBC
作者有话要说:二爷有日子没挂彩了23333333
嘴贱,该打,初版《辞海》只有上下两册,厚度可想而知,闻歌少爷真是手下留情了
以及当年小白靠着的墓碑的主人终于出场了,咳咳
大爷这狗血也快泼将出去了……
预告一下,后天入V
求唠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