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马鞭乃是牛皮干燥收缩后制成, 三棱的边角上遍布锯齿般的毛刺,坚硬如铁, 撕开衣服皮肉比磨利的刀还快。只一下, 白翰宇跪在青石砖上的膝盖便再也撑不住身体, 弓身栽倒。他紧捂住肩膀发出嘶哑的喊叫,抖得像是寒风中树梢上的最后一片枯叶。

白翰辰猛冲过去, 劈手夺下父亲手中的马鞭。严桂兰跪倒在丈夫身边,抱着他颤抖的肩嚎啕大哭。其他人都被这场面惊呆了。孙宝婷见着血, 更是脚软,顺着门槛滑坐在地。

“妈!”白翰兴赶忙架住母亲的胳膊。被血刺了眼, 十几岁的孩子凭空生出股蛮横, 劈头冲父亲嚷道:“爸!你这是要干嘛!?大哥犯了什么错你要往死里打他!?”

白育昆一手压着胸口,一手抖着指尖指向白翰宇,厉声骂道:“逆子!你还不说!”

“爸!爸您别生气!”白翰辰知道父亲心脏不好, 怕他气急攻心一下子过去了, 赶忙对付闻歌说:“去爸的房间, 找瓶德文药!”

付闻歌从震惊中回神,跑向东院。在白育昆房间的柜子里翻找半天, 找到瓶包装上写满德文的白色药瓶。返回祠堂将药瓶交到白翰辰手里,他又赶忙去查看白翰宇的伤势。

扫了眼用法用量,白翰辰倒出三片药往父亲嘴里塞:“爸!先把药吃了!”

吃下药, 白育昆涨得发紫的脸膛终是褪下点颜色,手也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他仍是气,寻不见马鞭——已经被白翰辰扔出祠堂了——又去抓那扫灰尘的鸡毛掸子, 扬手就要抽白翰宇。

“爸!别打了!”严桂兰用自己娇小的身躯紧紧护住丈夫鲜血淋漓的背,凄声喊道:“您打死他,不真教我守一辈子寡了!”

她自小读的是《女戒》、《内训》,从头到脚都被三从四德、烈女不嫁二夫的条框禁锢。哪怕白翰宇犯了天大的错,他也是她同床共枕过的夫,护着他,便是护着自己的天,自己的命。

白育昆的怒全都被儿媳的痴情哽在喉咙里,手僵在半空,教次子抓着,放也放不得。且说那一鞭下去,抽开亲骨肉的皮,他怎不心疼?但他更气。气白翰宇背信弃义,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往心尖上捧,却去外面狎那不要脸的戏子!

晚饭时他就察觉出儿子不大对劲,驱车赶往戏园子派人稍作打听,得知白翰宇戏散之后便朝元宝胡同那边去了。到了元宝胡同,让手下人把那候在巷口的车夫问了个底掉儿,终是问出他等候的“客人”钻了某个戏子的烂门子。

教白育昆没想到的是,白翰宇铁嘴钢牙,跪在祖宗面前、受马鞭之威胁都不肯供出那下三滥的货姓甚名谁。又听白翰辰在外踹祖宗的门,更是怒火中烧,不管不顾扬手就是一鞭。

“大少!大少!”付闻歌见白翰宇没了动静,急喊几声。他不敢动他,生怕牵拉到血淋淋的伤口。

少顷,白翰宇的眼皮稍稍动了动,游丝般的挤出声音——

“爸……我……错了……”

剪断最后一针的线头,郑宏晟稍稍松了口气。缝了二十一针,必然会留下道狰狞的疤痕。初见白翰宇背上的伤,他以为是刀割所致——边缘锋利,还得是把快刀才能割出如此整齐的伤口。后听付闻歌说是鞭子抽的,他又不禁感觉自己的后背也阵阵发紧。

白翰辰要送大哥去医院,是白翰宇自己不肯。白家大少挨了家法,传出去,那便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管保教他日后没脸抬头做人。

付闻歌想起郑宏晟在外科实习,赶忙打电话到学校,央值班的去宿舍把人喊起来。挂上电话,郑宏晟立刻拎了缝合用具直奔白家。白翰辰在门口接人,瞧见是当初送付闻歌出校门的大高个,顿时嘴里跟塞了把沙子似的——牙碜。

包扎完毕,郑宏晟摘掉手套,起身对付闻歌说:“抱歉,我学艺不精,缝的不好。”

“我看挺好的,真是麻烦你了,郑学长。”付闻歌说着,紧朝白翰辰使眼色——人家大清早的跑过来给你哥治伤,好歹留人吃碗粥吧?

打从刚才起,白翰辰听付闻歌左一个“郑学长”右一个“郑学长”就听的牙酸。但正如付闻歌用眼神传递给他的意思那样,人家是来帮忙的,纯粹出于道义,他要是不识好歹就真成混蛋了。

“麻烦你了,郑同学,今儿家里出了点儿事儿,都忙着,就不招待你了,这些钱——”白翰辰回手抖出张法币,五十面值的,抓起郑宏晟的手往里塞,“你拿着,算我一点儿心意。”

“不不不,这可万万使不得。”

郑宏晟跟被蝎子蛰了似的抽回手。五十块,顶他做助教一学期的薪水了,只是缝个针而已,根本用不着这么多钱。再者,他来这完全是因为付闻歌的请求,跟钱没半点儿关系。

他推辞道:“是闻歌叫我来的,我要收了钱,等于坏了我们俩的关系。”

拿出来的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又听郑宏晟说什么“我们俩的关系”,白翰辰这脑门子上立时绷起青筋——你俩什么关系啊?哦,合辙付闻歌天天跟我这尥蹶子,是因为瞧上你了?

硬将钱塞进郑宏晟的口袋里,白翰辰在他回手去抽钱时一把按住对方的手腕,正色道:“郑同学,你跟闻歌的关系,那是你们俩的事儿。今儿求你办事儿的是我白翰辰,你不收钱,就是瞧不起我。”

“可这——”郑宏晟有种手腕要被白翰辰掰断的感觉,又不好舍下脸使劲挣开,只得向付闻歌投去求助的目光。

付闻歌多少了解点白家人的行事作风,也知道今天这钱要是不给出去,白翰辰的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劝道:“郑学长,你就拿着吧,二少的心意,不然以后他也不好叫你帮忙了。”

我叫他帮忙干嘛?白翰辰侧头瞪着付闻歌,心说只此一次,再有下回,老子自己去医院扛个不会说中国话的洋大夫过来,还真不怕把白家的丑事散得人尽皆知。

“行,我拿着,二少,您可以放手了吧?”郑宏晟想拿就拿吧,回头给付闻歌补习功课的时候,偷偷夹回课本里去就是了。

白翰辰松开手,探身去查看大哥的情况。付闻歌见时间不早了,转头帮郑宏晟收拾好东西,一起回学校。

白翰辰听着付闻歌跟郑宏晟脚前脚后的出去,心里憋了口气。又见白翰宇眼睫微动,像是醒了,只得先把旁的心思放下紧着伺候亲哥。缝针没麻药,针线牵拉皮肉如火灼般的疼痛教白翰宇只挨了一半就疼昏过去了。

整一个活受罪。

白翰辰拉过锦被盖住大哥冷汗遍布的上身,轻问:“哥,喝口水不?”

白翰宇皱起眉,紧咬住嘴唇挪动身体,侧躺过来。每分每毫的移动都会扯痛伤口,但他只是忍着,好像受了这些发肤之罪,心里的自责便轻了些。

他稍稍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向弟弟:“几点了?”

白翰辰稍稍一怔,反问:“你上午约了人?”

“翰辰……就帮我……看眼时间……”白翰宇气息浮漂,断断续续。像是痛不能语,又有什么必须要办的事情吊着。

“快九点了。”白翰辰又问了一遍:“喝口水不?”

无力地翘起手指表示不需要,白翰宇长缓了口气。金玉麟八点的火车,眼下应是正去往上海的途中。

他不说,白育昆也有法子查,只有当事人先远离这是非之地才好。若是老爷子查出自己的亲儿子给一个戏子做了“相公”,辱尽家门脸面,必得气得比今天还要厉害。

况且,教金玉麟身败名裂,于白育昆来说不过动动手指之微势。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白老爷子走得早,白育昆二十五六便做了白家的“老爷”。身为白家的顶梁柱,别人还在花钱买教训的年纪,可到了白育昆这却是丁点儿错都犯不得。偌大的家业,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而时局动荡,兵匪不分家,自保尚困难,更罔提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

然,白育昆做到了。使钱,使人,使心计,在外能屈能伸,对内严规重矩。

二叔公承做修路工程,克扣工钱和占地补偿,还纵恶行凶打死了人。教白育昆知道了,亲自将人捆起来送到大帅府,判了个斩立决。

五姑丈暗地里用白家的车队走私军/火,行至关卡时遇到临检,教西北军连人带车给扣了,逼家人拿五十万大洋换命。五姑跪在大宅外头苦苦哀求,白育昆派人将钱放到姑姑眼前,又叫姑姑签下欠条字据:按行规计利放贷,父死子偿,还清为止。

旁人都道他无情无义,却没人瞧见他跪在祖宗的牌位前,自罚谢罪。

创业难,守业更难。自儿子们初识人事,白育昆便教他们“大丈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道理。又教他们戒贪忌嗔不可痴,万不能因一己之私,辱没先人的脸面。

白翰宇谨记父亲的教诲,本本分分了三十年,却一朝为情所困,教白育昆雷霆震怒。

“翰辰……哥求你件事儿……”

白翰宇说着,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瞬的洇进枕套里。被打成那样都没掉一滴泪,可一想到金玉麟会因此遭受磨难,他却无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眼瞧着哥哥掉眼泪,白翰辰的鼻梁也阵阵发紧。虽不是一母所出,但毕竟自小一起长大,两兄弟的情义不比那一母同胞的差半分。

“哥你别这样,有什么事儿你说,我准保替你办妥当。”

“帮我……今儿晚上,给上海的福临大饭店打个电话……找金玉麟金老板……”话说一半,白翰宇咬住嘴唇。疼,火烧火燎的疼。他揪住弟弟的衣袖,苍白的指尖紧紧陷入布料里,自牙缝中挤出夹杂着抽吸的话语:“就跟他说……我出差了……最近不要打电话去公司找我……”

白翰辰瞬间明了大哥这顿打是为了谁挨的,眼里不禁流露出不解之情。金玉麟是个戏子,那梨园行,莫说女子,半爷儿也进不去。就算娶不进家门当个外室养,也没法给白家传宗接代啊。为了这样一个人,莫说值不值得挨鞭子,就是严桂兰那,他哥也没脸去求个原谅。

“哥,你——”

攥在白翰辰腕上的力道骤然收紧,白翰宇打断弟弟的话,急道:“别让爸知道!千万别——翰辰,哥求你,求你了行不?”

“哥!”白翰辰不由得心头泛起怒意,更替严桂兰抱屈,“大嫂对你情深意重,你就是再不喜欢她,闭上眼,自当是那相好的,给她留个一男半女,也教她人前人后少挨些口舌!可你宁可去狎那戏子也不上她屋里睡觉,你对得起她这十年来为你守活寡么?!”

“我要行!我早去了!”白翰宇嘶哑着声音喊道。脸,不要了,人,不做了。然话已出口,他真希望自己已经被老爹用马鞭抽死在祖宗面前。

白翰辰震惊不已,再看兄长汗泪如珠,将命都压进声音里般力竭,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哥——哥——”他捂住白翰宇的额,只觉掌下震颤不已。情急至此,再逼迫下去,怕不是真要出人命。“我答应你!给他打电话!也不会教爸知道!”

疼痛,羞愧,委屈,自责,身心皆撑到了极限,白翰宇眼前一黑,再次昏厥过去。

白育昆生了顿邪火,从祠堂里出来,脚底下打了个趔趄好险摔倒。若不是白翰兴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今儿个白家怎么着也得喊大夫来了。

瞅见白翰宇跪在祖宗面前还一言不发,他真气得火冒三丈。结婚十年无所出,好不容易有缓了,倒去外头野了?这不把他当初说过的话全当草纸给扔茅坑里去了么!再说为个戏子,连祖宗的威严都视为无物,成何体统!

越想越气,白育昆愤然起身,重重拍了把床沿——这是哪来的狐狸精,把我儿子迷得昏头涨脑,能犯下这不忠不孝的大孽!

孙宝婷端着安神汤进屋,瞧见白育昆不好好躺着却跟床较上了劲,赶忙紧走两步过去。她沿着床沿坐下,柔声劝道:“消消气,翰宇他知道错了,晚点儿我去训他,保准他不敢再犯。”

说着,把汤药递到丈夫嘴边:“把这喝了,定定神,刚叫玥儿去抓的。”

“不喝!”白育昆扬手掀翻药碗,胸口重重起伏。

嫁进白家小三十年了,孙宝婷自是知道丈夫的脾气,早料到会有这一出。她不惊不急,矮下身子捡起碎瓷片,又给闻声而来的玥儿使了个眼色,叫她把地上收拾一下赶紧出去。

等玥儿出了屋,孙宝婷扯下丝帕擦去沾在手上的药汁,轻道:“育昆,有些话,当说不当说的,我今儿个也得跟你说道说道。翰宇呢,不是我亲生的,但打小是我带起来的,跟亲生的没两样。看你那么打他,我心疼。你说你这下手没轻没重的,真打出个好歹,那不得窝一辈子的心?”

“糟心的东西!打死了踏实!”白育昆仍是嘴硬。

“真打死了,你这儿不得疼出个窟窿才怪呢。”孙宝婷挨着他坐下,扬起帕子垫着手揉他的胸口,满眼都是女人特有的温柔。她屈居二房多年,早已学会察言观色。该耍脾气的时候绝不亏着自己,可遇到撕扯白育昆心肺的事儿,她更有劝解的方法。

“育昆啊,翰宇多孝顺你,你心里该有数。你就说他那会才五六岁的年纪,却知道捧着热毛巾,在屋门口等着给你‘洗脸’。”

白育昆听了,心头一软,脸上的怒气顿时消散了几分。早些年出外奔走,尤其是冬天跟着车队押车,到进家门之前,男人都是不洗脸的。不是不爱干净,而是沾了水的皮肤教西北风一呲,半天的功夫就能皴出血口子。

所以以前回家不叫回家,叫洗脸。到了家,先用热水洗把脸,再拿热毛巾那么一腾,甭提多舒服了。那会儿伺候他“洗脸”的不是别人,正是才比供桌高出半寸的长子白翰宇。

懵懂的孩童,有的是对父亲满心的爱意。只盼着白育昆解了乏,把自己抱到膝上,给他讲那些山南海北的奇闻异事。父慈子孝,美好的时光彷如就在昨日。

白育昆低头看向扬起马鞭抽打儿子的手,不多时,眼眶微微泛红。

“桂兰怎么样了?”他问。刚看严桂兰那样护着白翰宇,他是又心酸又无奈。

孙宝婷道:“我跟她聊了几句,她说,自要翰宇以后不出去野了,这事儿就翻过去了。育昆,我琢磨着,要不这事儿就算了吧,翰宇都被你打成那样了还是不肯说,想来也是交了真心在——”

“放屁!”白育昆怒斥。儿子是亲生的,那勾引人的狐狸精可不是,“辱我白家门面,就好这么算了?宝婷,你别忘了,当初我三弟是怎么被那个戏子给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彻底断了老大的念想,我还怕将来要去永定河给他收尸呢!”

“……”

孙宝婷听了,无言以对。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白育昆的三弟白育轩痴迷京戏,终日混迹在戏楼里。父亲在世时尚有所收敛,等老爷子一没,就没人管得住他了。竟舍下白家三老爷的身份拜了师,自己也入了梨园行。

当时给白育昆气得要命,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还服着老爹的孝呢,居然敢上外头又给自己找一个爹?他把三弟拖回家,按在祖宗牌位前叫他磕头认错。谁承想白育轩天生反骨,非但不认错,还跟大哥动起了手,给白育昆的脑袋开了个瓢,跑了。

这是家丑,不好报官教人笑话,白育昆只得忍下口气,自当没这个弟弟。后来听说白育轩跟了个大班,到处跑码头,实则是吃上了个当红旦角儿的软饭。

过了两年,突然有一天,警察上门,叫白育昆去认人。白育昆瞧见三弟的尸体,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从此便落下了心痛的毛病。听大班的人说,白育轩唱功没练出来,倒是跟那旦角混得沾染了不少恶习。他之所以会死,是因吸了过量的大/烟产生幻觉,行船在永定河上时一脚踩空落水所致。

孙宝婷是在三叔入殓那天瞧见了遗容,给吓得够呛。原本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却抽福寿/膏抽得形容枯槁,便是在河里泡了一宿,也还是那狰狞的烟容。

戏子原本就是下九流,教人看不起的行当。如此一来,白育昆更是对那帮唱戏的生出了天大的成见。若不是白翰宇十年来规规矩矩,他早不允儿子去听戏了。

然世事无常,便是白翰宇那么规矩的人,也还是一脚踏入泥潭。

为了白翰宇的事,付闻歌早晨迟到了,第一堂课少听了一半。散了课,他问陈晓墨借笔记,把缺失的部分补齐。陈晓墨的笔记记得十分详细,除了语气词,教授说的每一个字都写在了本子上。相较之下,周云飞的笔记简直可以称之为鬼画符,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肾上腺素的作用……”付闻歌有边写边读的习惯,于他来说,有助于记忆。声音近乎耳语,不会打扰到别人。

正抄着,面前砸了本书。他抬起脸,看周云飞一脸新奇地翻开那本书,边看边往本子上记笔记。

“这是什么?”他问。

“好东西,我总算知道咱们是怎么回事了。”周云飞翻到目录页,找准页码,把书倒过来递到付闻歌眼前,“你看看这篇,就专门讲咱们的。今天生理课讲激素……哦,你没听着。教授提了一句,我赶紧去图书馆把书借来了。幸亏我去的早,慢一步就要被人借走了。”

付闻歌接过书,认认真真地读起周云飞指给自己的章节。不长,正反八页纸,笼统地阐述了他们这一类人与普通男子的区别。文章里提到,他们这类人因两套系统所产生的激素相互制衡,所以肌肉骨骼等方面的发育都较普通男子弱。并且经由研究证实,他们即便是娶妻也无法留下后代。

作者在文章的最后,使用了“上帝的错误”来作为总结。付闻歌念了那么多年的教会学校,看到这一句,深有感触。听神甫说,就在三四百年前,他们这样的人在欧洲还被视为异端,连受洗、成为信徒的资格都没有。一旦出现瘟疫或者天灾,火刑架上除了女巫,更少不了他们这些“上帝的错误”。

过去,愚昧和无知造就了无数悲剧。现在,黑暗的年代正在消逝,崭新的未来将由他们自己去创造。

将书还给周云飞,付闻歌问他:“你期末要交这个主题的论文?”

“是有这打算。”周云飞开始咬笔头——他的习惯之一,“在国内,这个领域算是一片空白,即便是国外,也很少有人花精力去研究。闻歌,听我妈说,她们医院的产科,普通产妇的难产率约一成,而咱们这样的,至少三成。骨骼结构、激素制衡是难产高发的主要因素。虽然基数小但过于普遍,如果能深入研究,也许在未来的二三十年能挽救不少人的生命。”

周云飞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信心十足的样子,教付闻歌十分喜欢。

“所以,你将来想专攻产科?”

“那倒不是,做研究也好,不过临床经验肯定得充足。”

“嗯,我也这么觉得。”

“闻歌,你想攻哪科?”

“外科吧,我爸是军人,听他提起过伤兵的惨状。”

周云飞点点头,又问坐在旁边却从刚才起就沉默得好像不存在一样的人:“晓墨,你想攻哪一科?”

陈晓墨放下笔,抬手点了点脑袋。

“精神科?”周云飞略感吃惊,“你想回山旮旯里瞧疯子去啊?”

“主攻精神科的人少,各大医院都缺人,若能被北平南京上海的医院聘任,何必回去哩。”

陈晓墨说完,又埋头于书本。周云飞撇嘴瞧向付闻歌,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有情况”。付闻歌随意笑笑,没搭他这茬。

早晨跟郑宏晟一起来学校的路上,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对方对陈晓墨的看法。若是有情人能终成眷属最好,但如果郑宏晟真没那份心思,他也想以朋友的立场出发,给陈晓墨提个醒。

郑宏晟倒是对陈晓墨赞誉有加,夸他勤奋刻苦品行端正,手脚勤快人也实在。然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好,可听来未免冠冕,只是朋友间的品评,探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算了,付闻歌想。自己的心思还没理清呢,哪有资格提点别人。

刚出校门,大雨倾盆而至。按理说入秋了,不该有这么大的雨水。而且今天不光下雨,雨里还夹着雹子,虽然颗粒不大,但打在头脸上也教人生疼。

付闻歌跟着周云飞他们紧跑几步奔回小院儿,暂时避一避这瓢泼的大雨。进出不过一条街的距离,三个人却都成了落汤鸡。方婶怕他们冻病了,赶紧烧水叫他们擦洗,又煮了一大锅姜糖水好驱寒气。

付闻歌没可换的衣服,只好借陈晓墨的来穿。陈晓墨手长脚长,虽然个头没比付闻歌高多少,但他的衣服裤子穿到付闻歌身上,都得挽上一截。

屋顶上被砸得劈啪作响,付闻歌擦洗完,正跟陈晓墨屋里换衣服,就听周云飞那边传来一阵叫:“这什么破房子?居然漏雨!”

方婶给他端来俩盆接雨水。有一处漏水的是在床铺上方,把褥子都打湿了,教周云飞气恼不已。

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我晚上跟晓墨那屋睡,方婶,等放晴了,你请个师傅来,把房顶好好苫苫。”

方婶笑道:“成,我叫我家那小子来,不用工钱,回头买两桶沥青就行了。”

“该给的还是得给,这钱我会问房东要,您甭管。”周云飞才不是吃亏的主,也不能叫给自己干活的人吃亏,“方婶,你儿子多大了?”

“二十,跟你们差不多大。”

“没继续上学啊?”

“嗨,我男人走的早,没条件供孩子读书,他十四就跟着他叔当学徒工去了。”

方婶说着,听到院外有人擂门。她赶紧拿起支在房门口的油纸伞撑着跑去开门,边拉门闩边抱怨:“来了来了,谁啊这是,大下雨天的还串门。”

院门打开,她见雨幕之中站了位翩翩公子哥,打着黑色的洋伞,面无表情的问:“付闻歌在这么?”

进到客厅,付闻歌见着白翰辰,略感吃惊。

“你怎么找这来了?”

白翰辰从宛平县回城的路上见下起了雨,琢磨着付闻歌可能没带伞,便叫邱大力往学校开。到了学校,却没寻着人,一想应该是来这儿了。

可说多了显得邀功似的,于是他言简意赅地答道:“路过。”

“你走着路过的?”付闻歌瞧他鞋上都是泥,长袍下摆湿了大半截,两边衣袖上也浸了水渍,想来必是在雨里走了有一会。

“没,邱大力跟外头等着呢。”

白翰辰捞起袍子下摆,往痰盂里拧了把水。刚去学校找付闻歌,教室、图书馆都没瞧见人,风大雨急的,难免弄湿衣服。付闻歌看了看他,转身出去,到厨房舀了碗热腾腾的姜糖水给白翰辰端了回来。

“喝了暖和。”他将碗置于白翰辰手边的桌上。

白翰辰斜眼看过去,没调羹,稍稍皱起眉。要说端着碗直接往嘴里倒,那是力巴的吃法,搁他家饭桌上跟饿狼似的吃东西,定会被敲打不懂规矩。

其实白家以前也没那么多规矩,因白育昆娶的两房老婆都是旗人,把宫里的规矩带了出来。行动坐卧,那都有成文的规定。只是教外人看了,会觉得他们端着架子、摆着谱。

想来付闻歌不会为了拿调羹再跑一趟,白翰辰也就不计较那些,端起碗喝了一口。姜糖水热辣烫嘴,细品还有丝红糖的甘醇,一口下去,暖心暖胃,满身的寒气顿时消散。

见付闻歌换了身不合体的衣裳,白翰辰问:“叫雨浇着了?”

“透透的。”付闻歌耸了下肩。

放下碗,白翰辰又问:“你喝姜糖水了么?”

付闻歌说:“喝了,刚出锅方婶就给我跟晓墨一人盛了一大碗。”

“哦。”

话题继续不下去了,两人相视无语。周云飞进来,看他们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跟两尊雕像似的,笑道:“二少,好久没见,您今天怎么纡尊降贵到我这小院来了?”

“路过。”白翰辰又把话从头说起。

周云飞眨巴眨巴眼:“哦,敢情不是来接闻歌的啊。”

“顺便。”白翰辰气短。

“那你们跟这吃饭不?”

“回家吃。”

“你可真是金口玉言。”周云飞翻楞着白眼,“闻歌,天天跟这号人待一块,能把人憋死,是不?”

付闻歌皱眉笑笑,对白翰辰说:“就跟这吃吧,方婶刚才说了,要多炒几个菜,再说,外头雨下这么大,大力也不好开车。”

“我得早回去。”白翰辰终于多说了几个字。

哦,对。付闻歌想起还有白翰宇那档子事儿,于是又对周云飞说:“你跟方婶说,我们得先走,让她别麻烦了。”

周云飞听了,拿怪异的眼神儿扫了付闻歌一圈儿,心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哈,我们付少爷居然这么听话。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付闻歌只问陈晓墨借了身单衣,从院里到车里这一小段距离,他身上便让风给打透了。上了车,抱着胳膊直哆嗦,脸和手都冻得发白。

白翰辰收了伞坐进副驾,从后视镜里瞧见付闻歌那样,抬手解开夹袄的搭扣,脱下来甩到后座上。

“搭上点儿。”他命令道。

抱着沾有白翰辰体温的夹袄,付闻歌的脸没多会便由白转红。他悄悄望向后视镜,却见镜子里映出白翰辰垂着眼、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也是,他想。经了早晨那一出,想必白翰辰的心里肯定不好过。孰是孰非按下不表,光是看白翰宇背上的伤就能想象那一鞭子抽得有多狠。

兄弟手足,哪有不心疼的道理。

他也有弟弟,跟白翰宇和白翰辰一样,半份血缘关系。由于不在一处生活,见面的次数不多。但那孩子每次见着他都很黏他,脚前脚后的跟着。

一开始他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又是外室所生的弟弟没有好感,总觉得阿爹的委屈都源于弟弟父子俩。爸爸叫他跟弟弟一起玩,他也不乐意,只要小家伙一靠过来,他就把他推开,为此还挨了付君恺的训责。

他向阿爹抱怨,可乔安生却对他说,大人之间的事情不能怪罪到孩子身上。孩子是无辜的,再说那是他亲弟弟,血缘的关系无法斩断,嘱他以平常心去面对。他听了,心里还是有疙瘩,照例不搭理那小家伙。

直到某一天,他在街上碰到那父子俩。正要装没看见走开,弟弟忽然朝他跑过来,将几颗攥得汗涔涔的水果糖塞进他手里。还神秘兮兮地对他说,这是爸爸从南京带回来的糖,特别特别好吃,嘱他不要一次吃完,因为吃完就没有了。

“那你还有么?”付闻歌问弟弟。

弟弟摇摇头:“都给哥哥了。”

面对一个“倾尽所有”来维系亲情的孩子,付闻歌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态度有多冰冷伤人。他头一次对那孩子展露了微笑,然后将糖果平分。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体贴和分享都能让人感到愉悦,他也不是顽石一块。搭在身上的夹袄,就像当初弟弟给的糖果一样,暖得心里漾起阵阵波澜。

“二少。”

“嗯?”

“谢谢。”付闻歌低头笑笑,决意戳破白翰辰那高高在上的态度,“下这么大雨还特意来接我,我知道,你顺道顺不到这边来。”

白翰辰表情一怔,紧跟着就听邱大力在旁边“噗”地笑出了声。他恼羞成怒,扬手拍了把邱大力的后脑。

“笑你大爷!”

TBC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入V,回帖的都有红包拿

艾玛这狗血泼的我诶,活脱脱熬了三天》3《

这章信息量有点大哈,希望你们看得开心

二爷这终于稍微有点进展了,不过想娶上媳妇,还得再熬些日子

大爷那……呵呵……

感谢订阅,求唠嗑~